杨贵妃

贵妃娘娘留下的一首诗里有几分温煦：一个编舞的女子，看见一个年轻的舞者，舞者将编舞者的意念如汲泉一般涓涓引出，那舞姿如风，如荷，如垂腰探水的嫩柳……

全唐二千个诗人中的一个

有一套书，叫“全唐诗”，共收了二千二百个诗人的作品，作品的数目多达四万八千首，装订成二十四册。

我深爱此书，所以买了三套，分别放在家里和研究室里，以便随时翻阅。

不过，奇怪的是，我最爱看的，往往不是大诗人如李白、杜甫的诗，而是些无名诗人的诗，他们虽只有一首诗或一句诗传世，但也往往有它很特别的意义。

在这二千多个诗人中，有一位最美丽的诗人，她的名字是杨贵妃。

杨贵妃是谁？如果去问一百个人，大概一百个人都会回答说，她是古典美人。其中也许有二十个会形容一下，说，她是丰满型的美人。至于能告诉你她死于马嵬坡的，大概只剩下十个了。

根据鲁迅在《阿Q正传》里说的，中国男人本来都可希圣希贤的，不幸却常败在女人手里。所以，对杨贵妃，传统论述中正确的形容词应该是“祸国殃民的妖孽”。

真是这样吗？

文人雅士企图为她找到一点存在的意义，他们找到的大概是艳丽的容颜，受宠之际的得意，死后仍拥有圣上怀念的那份殊荣……，至于那些更有想像力的，就把安禄山的开战原因归罪到三角恋情上去，杨贵妃成了异国姊弟恋的女主角了。（其实，她几乎被写成母子恋了。）

可是，对我，一个千年后的女性读者而言，她是一个寂寞的女人。任何女人如果身在宫廷，大概都不能不寂寞吧？寂寞，因为她是一个玩偶，她是那么精致的玩偶，一千年以后挪威的易卜生写《玩偶之家》，不意竟把贵妃的一生一语道破了。

玄玉的不伦之恋

历代的男性文人，不管是陈鸿，是白居易，是白朴还是洪昇（他们分别写下《长恨歌传》，《长恨歌》，《梧桐雨》和《长生殿》），都努力忽略史实，把唐玄宗和杨玉环写成一对恩爱情侣。

可是，对我而言，这真是一段“始乱”“终弃”的“不美丽的错误”。所谓始乱，指的是唐玄宗看上的是自己的媳妇，便从寿王李瑁身边抢了杨玉环，再藉出家漂白一下，重新入宫。这种“不伦之恋”其罪恶的程度比巴里斯王子拐带美女海伦要严重得多了。“朋友妻，不可欺”，但更复杂的是“儿子妻，怎可欺？”

对于这种罪恶，古人有个“专用词”，叫“扒灰”。（扒灰是个歇后语，爬在灰上则污膝，而污膝和污媳同音。）任何事情如果有“专用语”，大概都不算太少见。但发生在君王身上比较特别不可原谅，毕竟，他是拥有“后宫佳丽三千人”的男子啊！

当然，如果一定要我接受这份恋情，也可以，你必须让我相信，李隆基爱上了古往今来唯一令他相知相契的女子。没有这女子，他的生命顿失意义，他要跟这女子生同衾死同穴，我们姑且用坚贞深厚的爱情去宽贷违反伦常的失德。

唐明皇，不及格的情人

但麻烦的是，考验来了，美人死了，死于暴军。以当时情势言，皇上大约真的是救她不了啦！但即令如此，男人也绝无独自活下去的借口。李隆基如果不能保护这位比他年轻三十六岁的女子，照爱情法则来说，那么唯一的选择就是用身体挡住弩箭，成为美人的盾牌，让两人壮烈的死在一起。

虞姬死了，楚霸王却活著，那还成话吗？林黛玉死了，贾宝玉也注定非出家不可。铁达尼号中死掉的那一个当然必须是男孩李奥纳多。

所以说，李隆基等于犯了两重罪，一是道德叛徒，二是爱情叛徒。

假如抛开这两件坏事不谈，一定要找出他的优点，我想，我可以欣赏一下他对音乐的品味，在《羯鼓录》中有这样的记载：

明皇尤爱羯鼓玉笛，云八音之领袖。时春雨始晴，帝曰：“对此岂可不与他判断？命羯鼓临轩纵击，曲名春光好。回顾柳杏皆已微坼，上曰：“此一事不唤我作天公可乎？”

据载，这就是词牌“春光好”的来源。

故事中的杨玉环其实我们对她全然不知，只知道她是美人。至于她的谈吐，她的眉目，她的渴望，乃至她爱用的香料，我们一概无法想像。相较之下，汉代梁冀的妻子孙寿倒令我印象深刻，她虽是“美丽坏女人”，但她对美的品味却敻绝千古，叫人神往。

一首诗中的情谊

对于杨玉环，如果我还知道她一点点癖性的话，那，应该就是她爱吃荔枝了。荔枝肥腴晶剔，有著热带水果的艳红、香馥和甜蜜，是天真小女孩最爱的果实吧？当然，也许那其间还包含“出难题来考验情人”的喜悦。而荔枝，后来果真用传达战况一般的速度传到京城来了。

因为贵妃的资料是那么少，所以我在全唐诗中找到她仅有的一首诗，不免益觉宝贵。她的这首诗是赠给人的，这本不稀奇，古人写诗，几乎有一半是为朋友写的，但杨玉环的诗是写给谁的呢？是写给那老头子情人唐明皇吗？不是（同样的，唐明皇也没有诗留给贵妃）。是写给前任丈夫李瑁吗？也不是。原来她是写给一位宫女的，宫女的名字叫张云容，是贵妃的侍儿。这名字看来不像宫女的本名，可能是她的主人贵妃为她取的。灵感则可能从李白的诗句“云想衣裳花想容”得来。（贾宝玉不是也为他姓花的丫鬟取了个“袭人”这样诗意的名字吗？）

全唐诗里记录张云容在贵妃和明皇同去绣岭宫的时候也一起去了。绣岭宫即华清宫，用今人的话来说，就是他们去度假，去泡温泉，去SPA了。这种时候想来从人不多，能够一起去的人其身分和地位必然很特殊。换言之，杨贵妃是唐明皇所宠幸的，但杨贵妃也有她自己宠幸的人，便是张云容，杨贵妃的诗便是在华清宫度假时写来送她的。

贵妃因美貌而受宠，张云容因何而受宠呢？张云容善舞，她和杨贵妃的关系是“编舞人和舞者”。戏剧家（如洪昇）可能把舞蹈的动作安到杨贵妃身上，以求戏剧化的效果。其实，姑不论贵妃的年龄和体态是否适合跳霓裳羽衣舞，就算适合，以娘娘之尊也未必去跳，能有个十几二十岁的年轻女子为她起舞，怎能不令她爱煞。

这样的旋转，这样的折腰，这样的飞腾，这样的趑趄进退，以及那些雪藕之臂或蝤蛴之颈，千灯齐燃的回眸或万艳同凋而哀婉落地的委屈……

年轻的肌肤，弹性的四肢，贵妃看张云容，如看自己从鸿濛中唤回来的青春的幻象。

全唐诗中，这首诗是这样写的：

罗袖动香香不已

红蕖袅袅秋烟里

轻云岭上乍摇风

嫩柳池边初拂水

其中红蕖是红荷花的意思，袅袅通于袅袅或袅袅。贵妃，这惯于被他人赞颂的美人，此刻，却在赞颂别人。从诗里，我们看不出张云容的五官面目，她想来不丑（否则很难入宫）。但似乎也无绝世美貌，上帝的法则很少把几样好东西一古脑加在同一个人身上。

贵妃盛赞的是，张云容远观如轻烟中的红荷，近前来则衣袖中仿佛藏著一艘远方归航的香料船，香味倾泄而出。她又且是山顶上吹云的风，是池塘边嫩黄的新柳，明明自己还柔弱似丝，却偏偏敢去搅乱一池的水……。

男女的情爱或者也有恩断义绝之时，社稷宗庙是女子永远打不倒的对手。但歌舞一事，自能留下人世凄绝美绝的一刹，果能拥有这一刹，尘寰种种，也就可以不争了。大唐盛世，开元天宝，贪嗔痴狂，终不免弦寂管灭，魂断香销……唯贵妃娘娘留下的一首诗里有几分温煦：一个编舞的女子，看见一个年轻的舞者，舞者将编舞者的意念如汲泉一般涓涓引出，那舞姿如风，如荷，如垂腰探水的嫩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