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獨的性 第一章 開篇綜述(3)
作者:[美]托馬斯·拉科爾
維多利亞女王的醫生詹姆斯·帕格特(Sir James Paget)曾在1879年著書寫道:手淫行為的危害其實是「性疑病症」的一種形式。醫生應告訴病人(無論成年與否),它對人體所造成的影響「與同等頻度的正常性交帶給人身體的影響大致相同」。雖然默許,帕格特醫生對這種行為也深為痛惜。他表示,手淫是罪惡深重的行為,「骯髒、不潔、道德敗壞、且人神共棄」。那麼,我們不禁疑惑,為什麼一種在醫學上被認為是良性的行為,卻被痛斥為「骯髒……人神共棄」?[3]弗洛伊德及其同行曾經激烈地討論過手淫行為是否會妨害性高潮體驗,以及是否會對身體造成傷害的問題。儘管弗洛伊德在此問題上的觀點顯得有些過時,但幾乎所有研究精神分析學的學者,無論是開山鼻祖,還是他們的後輩,都一致認為,對於此問題的爭論對於了解自我探索的歷史,以及它在社會進程中所處的地位都意義重大。1995年,美國公共衛生局醫務長官喬斯琳·埃爾德斯(Jocelyn Elders)被解職。原因是,在一次記者招待會上,當有記者問道,學校的孩子們是否應該在合適的衛生課或社會學課上學習有關手淫的內容時,這位部長躊躇片刻,回答說「是」。換句話說,作為性生活中具有重要文化意義的手淫現象,一直是以疾病的形式存在。
一個更具普遍意義的問題是:在1712年前後(啟蒙運動的初始時期),為什麼手淫這一話題會從道德的邊緣地帶一躍成為最引人注目的道德問題?幾千年以來,與其他關於肉體慾望和道德的話題——如婚姻內性享樂的目的和節制問題,以及 同性戀問題——相比,此話題一直默默無聞。幾千年以來,無論醫生、哲學家、猶太教士,還是牧師,他們對兩性倫理的闡釋也集中於成年男性。然而,這所有一切都在幾十年間全然改變。隨着手淫話題引起越來越多人的思考和注意,未成年人——那些男孩子和女孩子們——尤其是女性,被認為是從事這一行為的主體。不僅在歐洲,在任何一個自我意識得到啟蒙的地方,我們都可以發現這種現象,以及它無法言傳的吸引力。手淫是中產階級追求現代性體驗的一種表現,它是第一個真正意義上的大眾性行為。那麼,對這樣一種對少男少女及成年男女都具有致命誘惑力和滿足感的性行為的節制為何會如此令人擔憂?而在此之前,就其討論程度而言,手淫只是存在於成年男性和寺院僧侶中間的一個邊緣問題。
自1712年起,這種被《手淫》描述為「令道德受傷的苦惱問題」,這種「自瀆的深重罪惡」 (後來的版本中被替換成「罪行」一詞)逐漸變得清晰、明朗,並且尖銳。手淫成為社會焦點這一現象也由此成為歷史記載中有關文化變遷的一個有趣片斷。在50 年左右的時間裡,手淫從一個一開始只是窮苦文人街頭巷尾談論的話題慢慢地進入百科全書的殿堂——百科全書的出現被視為文化啟蒙運動的一大成果。這一變遷顯然不是宗教人士和文化保守派的功勞。現代手淫文化討論誕生於一個全新的、不為宗教所束縛的道德世界。手淫現象所折射的恰好是這個世界隱秘的另一面。啟蒙運動倡導的對自由的追求將這一最隱秘、最私人化、看上去似乎無甚大礙且不易被人察覺的性行為,推向追求幻想、慾望和自我的現代主義運動的中心舞台。
在我看來,轉折點出現在17世紀末期或18世紀初期,正是在這一時期,手淫獲得了應有的重視。這是一個道德觀念被理解為自我掌控的時期。這種理念認為,所有人都擁有一個相同的道德身份,但卻有各自具體的精神力量來實現自己的自由意志。[4]在那段時期,一種深刻的個人主義文化逐漸形成:「這種文化推崇自由意志,認為自我探索的過程至關重要……而且,它對美好生活的詮釋通常包含着個人的付出。」提出這番論斷的人是哲學家查爾斯·泰勒(Charles Taylor),他的想法與我們不謀而合。當時的文化世界是一個我們無法完全自主,且無法進行自我探索的世界,那時的幸福生活決定於物質,而非我們自身。作為社會的個體,應該從這樣一個世界脫離出來。廣義而言,在現代社會之前,是非標準往往由上帝、宗教、政府而決定,概括地說,就是由個人與抽象的現實世界之間的各種聯繫而決定。亞里士多德曾寫道,一個人只有和朋友和諧相處,才是幸福的。「如果他孤獨一人,生活將會十分艱難。」他的話道出了社交活動的準則,也是現實世界所認可的幸福生活的標準。就人類天性而言也是如此。換言之,無論以何種形式,人類與宇宙的聯繫往往是通過複雜的社會關係表現出來的。在17世紀末之前,人們普遍認為自己正生存於一個等級森嚴、組織嚴密的社會。然而,自17世紀晚期之後,人們越來越難以認可這樣一種生存聯繫了。從這個意義上來說,個人與社會到底是怎樣的一種聯繫,這個問題顯然應該留給現代社會來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