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上最偉大「一夜情」
李白和金陵女子交往,雖然人家可能是「酒托」,讓李白花了錢,而且人家是做生意的,陪李白是「職業道德」。但職業背後,也還是有感情的。李白和妓女的關係,不只是肉體和錢財的交換。
這就引出來一件事,我認為是中國歷史上最偉大的一夜情。李白的愛情詩里,有一首《楊叛兒》:
君歌楊叛兒,妾勸新豐酒。
何許最關人?烏啼白門柳。
烏啼隱楊花,君醉留妾家。
博山爐中沉香火,雙煙一氣凌紫霞。
「烏啼白門柳」一句,明確指出故事發生在金陵。白門,就是金陵的西門。有人認為這是單純的樂府詩,未必寫李白自己的事情。我不贊同。
《楊叛兒》這個題目是樂府舊題,屬《清商曲辭·西曲歌》。《舊唐書》和《新唐書》的《樂志》里都提到「楊叛兒」的本事:說南朝蕭齊隆昌年間,有個太后守寡,但她喜歡一個女巫的兒子,這個人叫楊旻。楊旻從小生在宮中,太后看着他長大,越長越好,長成了一個蓮花般的少年,就和他好上了。太后愛上了女巫的兒子,但這種愛情是不能長久的。紙包不住火,最後事情敗露,太后失去了楊旻,而且地球人都知道了這件事。所以民間童謠就唱:「楊婆兒,共戲來所歡!」 可能因為小朋友吐字不准,大家聽成了「楊叛兒」。這就是「楊叛兒」典故的由來。這個故事很香艷,又很感傷,流傳開來之後,題材很受文人青睞。
《樂府詩集》收錄《楊叛兒》古辭八篇,其二寫得很好:
暫出白門前,楊柳可藏烏。
歡作沉水香,儂作博山爐。
李白的詩就是從這兒來的,但是優美過之。古人有擬樂府的習慣,未必有幾分真情,但李白的這篇,卻是寫實的。多情的詩人邂逅了一位絕代風情的女子,估計就是金陵女子段七娘吧,兩個人盡歡之後,李白就代這女子寫了首詩,留作紀念。
詩雖然是代小妓女寫的,但情卻是李白自己的,或者說是李白和小妓女所共有的。大詩人就是大詩人,擅長比興手法。李白決不像阿Q那樣直白,說「吳媽,我想和你睡覺」。李白是以女子的口吻,來寫這首詩的。「君歌楊叛兒,妾勸新豐酒。」看來李白很喜歡唱卡拉OK。魏顥說過李白在宴會上喝多了酒,就喜歡作歌舞表演。陪李白的金陵小妓女又慣會勸酒,李白很快就喝高了。酒是色媒人,既然喝高了,自然要演「芙蓉帳底奈君何」的。
李白再往下寫,鏡頭就處理得很藝術化:「何許最關人?烏啼白門柳。烏啼隱楊花,君醉留妾家。」白門之外,最著名的就是柳樹,柳樹里都是鳥兒,我們只能聽見鳥兒在那裡叫,但看不到鳥兒。這是李太白版的「關關雎鳩,在河之洲」。橫豎別人又看不見,你李東山又喝醉了,就留在我這裡和我一起睡唄。
「博山爐中沉香火,雙煙一氣凌紫霞」兩句,自然是從樂府古辭「歡作沉水香,儂作博山爐」化出。「歡作沉水香,儂作博山爐」,是典型的小兒女口吻。「歡」指情郎,「儂」是自指。博山爐就是古人薰香用的爐子,沉水香是一種很名貴的香。如果你是薰香,我就是那個香爐,我要把你裝在裡面。這個比喻很好,換成我們這個時代的話語,就是:「你是鼠標,我是鼠標墊。」說得很感人啊。李白在這兩句的基礎上,推陳出新,藝術境界更勝一籌——李白不是直接說出來,而是用鏡頭來表現。「博山爐中沉香火,雙煙一氣凌紫霞。」是用外視角來看的。博山爐有兩個孔,煙從兩邊出來之後,往天上升,又合成一股。連博山爐中冒出的兩縷煙,都要纏在一起,你和我還能分開嗎?
這首詩不是一般意義上的擬樂府,因為它可以和李白在金陵的其他作品聯繫起來,而且感情相當深厚,有太多李白個人的感受融入其中。我們且來分析一下:
不就是一個嫖客到「夜總會」跟一個妓女過了一夜嗎?一個未必得志,或至落魄的讀書人,邂逅了一個尋常的妓女,一夜風流。這相逢很偶然,只是片刻的歡娛,從此後,或許天各一方,再不相見。這事件也太尋常了,幾乎每一天都有同樣的故事在上演。甚至是男女主人公,在不同的場合,與不同的對手來演出這一幕。
然而,偏偏當事人是李白,詩人中的詩人。偏偏又是以最美的方式來敘述,用花一般的語言。於是,尋常的事件不再尋常。超凡脫俗的詩仙,以其特有的純真來看這世間,於是世間的一切,皆沾染上詩仙的色彩,變得明亮、有韻致。也許只是個尋常女子,然而她有她的真情與妙處,她給了詩人無盡的奉獻,足以感動妙賞的詩人。在那一刻,詩人看到這女子光輝的一面:明亮的品質、不俗氣。於是,這兩個當事人,不再是一夜雲雨的尋常男女。他們為真情感動。感情在此中凈化,在此中升華,用詩的語言敘述出來,打動每一顆心。
李白和普通人的不同,和一般詩人的差別,就在於他的超世性。他能從塵埃之中開出青色的蓮花,他有水晶一般的赤子之心。
若是尋常的嫖客,或許會輕看了妓女,李白決不這樣。他的心靈遠離世俗,獨具妙賞,能在風塵中看見純真。禪宗有首開悟詩說:「我有明珠一顆,久被塵勞關鎖。今朝塵盡光生,照破山河萬朵。」這就是青蓮出塵埃的感覺。赤子之心、純真之心,在紅塵之中,剎那間得到升華,然後有一種大美和靈光,在李白的詩中體現出來。
為什麼如此美麗?因為李白是詩仙,他在此刻獲得了超世感。雖只是煙花場中的萍水相逢,李白卻有如此美好的感情,竟寫出了這樣神奇的詩篇。這正是詩仙的不可及之處。顧城有句名詩:「黑夜給了我黑色的眼睛,我卻用它來尋找光明。」明亮的是我們的雙眸,更加明亮的是詩人的赤子之心。
李白是紅塵中人,做的也是俗事。在尋常人做的尋常事裡,他的體驗、他的感悟,卻和普通人截然不同。
《楊叛兒》記錄的是中國文化史上最偉大的一夜情,也是李白之所以成為李白的獨特體驗之一。
偉大的詩人,一定有偉大的愛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