合浦珠 第十回 詠雪詩當壚一笑
詩曰:
雙袖蹁躚舞越羅,小娃十五解吳歌。
灑壚體說臨邛好,閶闔門前花柳多。
右《竹枝詞》
西子湖頭賣酒家,春風搖蕩酒旗斜。
行人沽酒唱歌去,踏碎滿街山杏花。
(同前)
當日錢生自尋白雲峰閒話,不意娉婷裊娜,走出一位佳麗人來。錢生注目視之,神瑩秋水,態著朝雲,其他不能細數,只這秀發堆鴉,金蓮一捻,便是魂銷。那女子啟一點未唇,露兩行玉齒,逡巡問道:「郎君是欲沽飲麼?」錢生道:「非也,特來尋雲峰閒敘。敢問姐姐,還是白翁何人?」那女子道:「雲峰,妾之家尊也。去冬有一位做那『偶倩松醪浣俗塵』之詩的,或是郎君否?」錢生道:「此乃酒後俚言,何勞記憶。」女便問生姓氏,所習何業,錢生謬答道:「姓孫,到此貿易。」隨問其青春幾許,那女子道:「虛度三五。」又問芳名,答道:「小字瑤枝。」錢生又問道:「余自客歲,即向尊肆沽飲,往來匪朝夕矣,為何不見姐姐?」瑤枝道:「因外大父有恙,過去相援耳。今日家君亦為探望而去,想必抵暮方回。」錢生又問室中更有何人,瑤枝道:「止有老母,近亦抱病伏枕。」
錢生雖與昵敘良久,然一片芳心自在友梅、夢珠,並非鐘情於瑤枝也。惟瑤枝獨欽羨生才。及生欲別,固留道:「尊寓在城,風寒路迂,請以屠蘇暖居凍足。」錢生笑道:「鄙人愧無玉杵臼,姐姐乃欲啜我以瓊漿耶?」方舉杯欲飲,而彤雲聚起,天昏欲晚。素雪既零,淒風凜冽,未幾,推扉一望,大地悉成縞素。錢生倚楹而喟,若有憂色。瑤枝道:「歸途既阻,妾家衾裯頗備,君何憂焉?」錢生道:「室無男子,而小生徘徊不去,將無瓜李之嫌,以貽尊君見罪?」瑤枝道:「無害也,老父龍鐘,諒不能冒雪而歸。」乃令小環煽紅爐火,與生擁爐而坐。
錢生道:「姐姐既知拙詠,必工染翰,可無佳作,以貽予懷?」瑤枝即為呵凍,和生前韻一絕。詩曰:
每恨桃源閉綺塵,無端輕別有情人。
妾心只羨鴛鴦鳥,不敢投梭惱謝鯤。
錢生覽詩大笑道:「詩誠妙絕,但不知謝鯤是誰。」瑤枝道:「遠則千里,邇則目前。苟有情種,妾便以終身許之矣。」錢生道:「小生因是有情者,可惜遇卿晚耳。」瑤枝默然。錢生又道:「清坐寂寥,曷若以雪為題,聯吟一律,可乎?」瑤枝道:「唯命。」詩曰:
碎剪冰綃片片春,(生)瑤台多少散花人。(瑤)
剡溪夜棹逵堪訪,(生)瘐嶺寒葩色掩真。(瑤)
十二珠簾非拌日,(生)三千銀島淨飛塵。(瑤)
小橋漁笠渾如畫,(生)疑是南宮筆有神。(瑤)
吟訖,瑤枝進門,侍奉湯藥。於是陰風淒淒,瞑色白合,銀釭既點,角枕橫施。瑤枝直待其母睡熟,方得步出中堂,見生向火而坐,急問道:「君怕寒耶?」即卸下綿半臂,與生禦寒。錢生謝道:「偶爾相逢,姐姐便鐘情如此,使小生何福消受?」瑤枝乃詰問道:「妾細哦君詩,並觀君言語動靜,的是名家仕胤,決非商賈中人也。願明以語我。」錢生笑而不言。瑤枝道:「妾固知之矣。君必欲終秘耶?」錢生乃以實告,且囑其隱而弗泄。
瑤枝道:「君既宦家,必已問名貴族,但不知充下陳、備灑掃者,曾有幾人?」錢生憮然道:「尚乏齊眉,何雲姬媵。」乃以夢珠小姐月下相會,及尋申屠丈求取明月珠一事,備陳顛末。瑤枝道:「細聽君言,則君與范小姐,均可謂有情人矣。第不知今後又遇一人焉,其有情亦如范小姐者,君肯以待范小姐之情以待其後見者乎?」錢生道:「余情痴人也,每閱裨史,至君虞之負小玉,王生之負桂英,未嘗不掩卷三歎,而尤其孤恩薄倖。然世上又有一等,入秦樓而竊玉,過芝館而迷香,情慾搖搖,而歆彼羨此者,則亦好色淫亂之徒耳,而非所謂深情之士也。若夫信誓旦旦,終始不渝,生而可以死、死而可以生者,方謂之有情耳。使余今而後,又遇有情如范小姐者,欲我舍范小姐而從彼,則吾不能,若欲以待范小姐之情以待之,則胡為而不然?」
瑤枝道:「妾聞待媒而嫁者,正也;擇美而從者,權也。竊觀郎君,器宇不凡,溫然玉潤,誠騷雅之領袖、士林之翹楚也,故一睹丰儀,志念遂決。君雖無援琴之挑,妾實有炫玉之意,願獲託身姬侍,又未卜君子肯分涓埃之情、少及於濯浣之賤乎?」錢生暗思:梅山老人曾許我以三位妻小,雖友梅、夢珠,會合無期,然盟言已訂,或者第三室之緣,其在斯乎?乃欣然許諾。瑤枝即求設誓,錢生乃誓道:「生則同衾,死則同穴,泰山如礪,心炳日月。」誓畢,漏下已三鼓矣。
燈火之下,細睹瑤枝,皓齒明眸,愈覺艷麗。乃笑道:「盟既訂矣,良宵難過,請坐何為?」瑤枝正色道:「妾之所以午夜會君者,誠為百年之事也。今既蒙金諾,薦枕有日,雖鄙陋之軀,不足珍愛,然私皆萱幃以圖苟合,則妾亦淫蕩之人耳,君何取焉?」錢生道:「卿言是也,我雖熱中,姑忍制以待合巹耳。」直至雞鳴而息,終不及於亂。
黎明雪霽,錢生賦詩為別。詩曰:
邂逅相逢即誓盟,何須跨鶴入瑤京。
黃河莫道深無底,未及卿卿一片情。
瑤枝亦次韻以答生。詩曰:
休忘雪夜訂姻盟,作速觀光上玉京。
今後馬嘶門外路,凝妝終日盼多情。
吟訖,遂殷勤各道珍重而別。
錢生進行,錢公慍容詰問,乃謬以尋謁申屠丈求珠為辭。鳴皋驚道:「那申屠丈乃江湖仙俠,我雖聞其名,而未見其人,子何從而識面?又何因而求珠耶?」錢生備告以姻親一事。鳴皋道:「昔日裴航,得玉杵臼以聘雲英,至今述異者以為美談。今吾侄亦欲尋明月珠,以求范氏,倘婚姻果遂,異日風流場中,又添一段佳話矣。但申屠丈既又許汝,只須靜以俟之,又何必棲棲然,而空騖於外哉!」
錢生退至側邊書室,思念瑤枝,作小詞以述其事雲。詩曰:
有女艷當壚,疑是來姑射。十五正芳年,一幅春風畫。不必奏求凰,便許終身嫁。此後問相思,又在青簾下。
右調《生查子》
錢生又見齋前梅花盛開,以懷友梅,作詩一絕。詩曰:
曾記芳名是友梅,梅花獨向郡齋開。
朝雲暮雨知何處,不入羅浮夢里來。
過了數日,鳴皋坐堂將退,忽見皂快稟稱,有一申屠丈要見老爺。鳴皋慌忙請入後堂,掩門相見。又喚錢生出,會畢,申屠丈便向袖中取出明珠付生道:「俺自郎君見托,直踰嶺海,尋見賈舶,以三十萬緡購得此珠,雖淹滯十旬,幸不辱使命。在郎姻事可諧,而某報郎之心亦盡矣。」原來珠踰徑寸,光明圓潔,若黑夜放在室中,則一室皆明。或惠王所云「照秉」,季倫角以代燭,皆是物也。
錢生捧珠踴躍,再拜而謝道:「萍水相逢,過叨恩渥,既起之於垂殞,又錫之以奇珍,銘骨鏤心,感何可既。」申屠丈又囑生道:「室家之事,因當勉圖,此外或遇閒花野草,亦須屏卻淫邪,以存陰騭,庶幾功名可成,而遐齡可保。郎宜珍重,俺從此別矣。」鳴皋與生牽袂懇留,申屠丈執意要行。錢生欷欷道:「此別之後,不知何時再會?」申屠丈道:「後會無期,難以輕約。或子便鴻,當稍附一信耳。」言論,飄然策蹇而去。
錢生即於次日黎明,辭別叔父,帶了紫蕭,回詣金陵。鳴皋亦遣人護送,並修書一封,問候范公,為生中說親事。錢生一到白下,即入城先訪許翔卿。許家回說舊冬已到北京去了。錢生便由大街趨往范宅,但見門外悄無一人,門上封皮緊鎖。錢生茫然不解其故,遍處尋問,方遇一老蒼頭,蒼頭泣道:「家老爺不知為着何事,忽被聖上拿門,去年十月間已為錦衣衛校尉拘往長安去了。」錢生又問:「夫人、小姐今在何處?」蒼頭道:「當老爺臨去那一晚,夫人、小姐即隨着小相公出城,今亦不知去向。」錢生聽見,徬徨不寧,悽然欲泣,乃謂紫蕭道:「我只道有了明珠,則姻期可以唾手。誰知又遭此變,如何是好?」紫蕭道:「既范爺有了這件奇禍,即尋見了夫人小姐,恐亦無濟於事。不如原到東昌,再為商議。」錢生曰:「汝言最是。」遂連夜出城,向客店中安歇一宵,次日五鼓起身就路,不則一日,又到了東昌。
鳴皋見生,驚問道:「吾侄去而復回,莫非親事不諧麼?」錢生說出范公被逮之事,鳴皋大駭道:「闇老已謝歸林下,那當事者猶放他不過,必欲羅織以罪,真可為寒心矣。故仕宦之險,昔人喻以泛海,信不虛也。但吾侄姻事,將欲如何?」錢生道:「姻事且不須提起,竊料范年伯此去,輕則貶竄遐陬,重則竟有滅身之禍。愚侄放心不下,欲到京師,探聽消息,不知叔父以為可否?」鳴皋道:「今日正是小人世界,子去探問,恐或被人偵知,不唯無益於公,抑且惹禍於己。況今科試在邇,我正欲為汝斡旋前程,以向秋闈鏖戰。若到北都,豈不誤了科場大事?依叔愚見,還是不去罷。」錢生道:「不然,平居無事,則依附門牆。一朝有患,即掉首不顧,此乃小人澆薄之態耳,侄豈肯效之?況范年伯青眼盼睞,既已骨肉我矣,今日到京一望,亦情理所不能已者。且不肖此去,自當小心在意,決不惹禍,以貽叔父之憂。」鳴皋躊躕半晌道:「汝既要去,我即著人,為汝納了北監,以便在彼應試。須念三年辛苦,聞在寓中,再把經文用心細繹。倘遇朱衣暗點,豈唯爾叔之喜,庶不孤爾母倚閶之望耳。」
於是擇吉日起程,鳴皋置酒餞別,臨岐再三囑咐:「前途謹慎。」又作詩為贈,有「不獨秋風聆鶚薦,馬蹄並望探花歸」之句。錢生俯首受教,揮淚而行,因期促意忙,不及向白翁一晤。將抵部門,已四月中矣。
畢竟是皇都地面,風景繁妍,有多少劍履簪纓、嗚珂于丹陛;雕鞍紺幰,擊殼於通衢。以至龍樓鳳闕之崇華,四海九州之客旅。有先賢《長安春望》詩為證。詩曰:
南山晴望郁嵯峨,上路春香玉輦過。
天近帝城雙關迥,日臨仙仗五雲多。
鶯聲盡入新豐村,柳色遙分太液波。
漢主離宮三十六,樓台處處起笙歌。
錢生到京,尋一寓所,在國子監之左。其居亭主姓王,號季文,原籍姑蘇,以刀筆為生涯,蓋訟師也。有女蕙姑,年已二十有五,雖曾受聘,尚未於歸。生以桑梓之宜,且便於進監,故借寓焉。
此時王太常已起服進朝,連升二級,除授吏部左侍郎之職,錢生慮其猶宿舊憾,故從母姓,而改諱為芳。自有鳴皋遣來之仆,投遞文書,照例納監,不必細談。
生以鞍馬勞憊,在寓靜養數日,方到刑、兵二部打探范公消息。忽於中途湊巧遇着賈文華,便邀入酒樓敘晤。文華道:「台下進京,必有貴務。」錢生道:「不為別事。只因金陵敝年伯,奉旨欽提,特來探候。」文華道:「若尊駕蚤到半月,便得相會,今范公已出京去了。」錢生道:「賈兄既知敝年伯出京消息,必知所以得禍之由了,願乞賜聞始末。」文華乃附耳謂生道:「只因范公有一小姐,新吏部王爺欲與聯姻,范公執拗不允,故王吏部致書裴爺,求他尋計中傷,不料裴爺正怪范公冷落,故假旨逮了進京。初意不過但恐嚇他一番,使他驚懼,從了王太常的婚姻,便放耳,不料范公為人耿直,寧死不從。欲要重處他,又因他在開封做太守,清廉有名,故但謫到塞外去了。」錢生聽了,不勝嗟歎。
文華飲罷,因有事別去。錢生悵然,回到寓所,毫無外事,每日只是閉戶溫習經史,以圖上進。但客窗誦讀殊覺寂寥,有詩細詠之道:
枕疊殘書床系繩,照人無焰是孤燈。
縱然異日青雲客,此際淒涼不啻憎。
卻說王季文的女兒蕙姑,因夫家無力未娶,琴瑟衍期,標梅失望,未免花朝月夕,對景生情。又見錢生少年風雅,愈覺動心。又聽見他夜夜誦讀,如鶴唳、如蛩吟,聲聲感人肺腑。這一夜按納不住,乘人睡熟,竟悄悄走至窗下竊聽。欲推門而入,門是關的,只得輕輕扣響,錢生聽了,忙掩卷問誰,卻又寂然。未幾,將欲展卷,又聞扣響如前。生平素畏鬼,亦呼紫蕭,而紫蕭已垂頭熟睡,乃執燈自起啟扉,只見蕙姑靜立於扉外。驚避進房,蕙姑亦尾後而入。錢生愕然道:「小娘子寅夜至此,有何見諭?」蕙姑道:「聞君靜夜讀書,特來作伴耳。」錢生道:「小生自有聖賢為伴,請即進內,男女之間,嫌疑不便。」蕙姑剔了燈煤,翻弄書帙,含笑而問道:「君乃風流名士,曾閱《西廂記》否?」錢生正容道:「此乃艷曲淫詞,豈入我輩之目?」蕙站又雜以諧謔,多方誘生,而生終不能動。乃雙臉暈紅,含慍而退。
自後錢生防避甚密。一日與王季文閒話,偶及蕙姑親事,姑知其婿文長儒,乃順天府學,一貧如洗,不克餬口。錢生以叔鳴皋所付囊資有餘,且憐蕙姑之情,乃呼長儒,以五十金贈之。
無何已是八月初旬,錢生因試期已迫,謐慮凝神,擬經書題七個,做成七篇。及入場,四書題悉如所擬,唯經題稍異耳。以後二三場,俱一揮而就,文藻燁然,若有神助。及揭曉,中在前列。
鹿鳴宴畢,謝過座主房師,收拾行李,將欲南轅。適值鳴皋遣人以書付生。生啟緘視云:
閱鄉書,知侄果已奪標,使我老懷浣慰。此後更宜着鞭,把長安花一朝看盡,而錦里言旋,一副爾倦倦叔之望,尤為至快也。我老矣,將營糟丘,投簪而隱,爾弟豚犬,不足為言,所以紹青氈而有高門之慶者,獨在汝耳。時屆歲寒,燕山雪花如斗,唯侄加餐自慎為囑。外寄小菜數種,銀若干,以為汝旦夕薪水之費。須逐件檢入。
錢生得書,行蹤遂止,然心中怏怏,一片相思愈深幾倍矣。欲知春試如何,下回便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