挪威的森林 第九章
一九六九年那一年,令我一籌莫展地想起了泥沼。那是仿佛每跨出一步,鞋子就會完全脫落的黏性泥沼。我在那樣的泥濘中非常艱苦地艘步。前前後後什麼也看不見,無論走到何處,只有一望無際的灰暗泥沼在延續著。
甚至連時間也配合我的步伐瞞珊而行。周圍的人早已跑到前方,只有我和我的時間在泥濘中拖沓看爬來爬去。在我周遭的世界發生很大的變化。例如約翰柯特連這些名人都死了。人人呼籲改革,仿佛看見改革就在不遠的地方到來。然而那些變故,充其量只不過是毫無實際又無意義的背景晝。我幾乎沒台起臉來,只是日復一日地過日子。映現在我眼前的只有永無盡頭的泥沼。右腳往前踏出一步。舉起左腳,然後又是右腳。我無法找到自己的定位。也無法確信是否往正確的方向前進。只知道必須往前走,於是一步一步地往前。
我踏入二十歲,秋去冬來,而我的生活絲毫不起變化。我繼續不感興趣地上大學,每周做三天兼職,偶爾重讀《大亨小傳》,到了星期天就洗衣服,寫長長的信給直子。有時跟阿綠見見面。吃吃飯,跑跑動物園,看看電影。出售小林書店的事進展順利,阿綠和姐姐就在茗荷谷一帶租了一間兩房一聽的公寓單位合住。阿綠說,如果她姐姐結了婚,她就搬出去另外租房子。我曾受邀去那裡吃過一次午餐,那是一間向陽的漂亮公寓,阿綠看起來比起住在小林書店時生活開心得多。
永澤幾次邀我去玩,每次我都以有事為理由推辭了。我只是嫌麻煩。當然我不是不想跟女孩子睡覺。但一想到只是在夜市里喝酒,找個適合的女伴搭訕,然後上酒店的過程,我便覺得厭倦起來。對於永遠樂此不疲的永澤這個人,使我重新湧起敬畏之心。也許受到初美那番話影響。令我覺得與其跟陌生又無聊的女孩上床,不如回想直子的事更快樂。那天直子在草原中引導我射精的手指觸覺,比任何事都鮮明地留在我心中。
十一月初,我寫信給直子,問她冬暇時,我可不可以去那裡見她。玲子回信給我了。她說很歡迎我去。由於目前直子還無法順利地寫信,所以由她代筆。不過,直千的病情沒有惡化,只是像波浪一樣有起有伏,不必擔心。
大學一放假,我就把行李塞進背襄,穿上雪鞋去京都。就如那位奇妙的醫生所言,被雪環繞的山中情景的確美不勝言。我和上次一樣,在直子和玲子的房間住了兩晚,度過跟上次差不多一樣約三天。入夜後,玲子彈吉他,我們聊天。白天沒去野餐,而是三個人玩越野滑雪。穿上滑雪鞋在山裡走了一小時,不由氣喘喘地汗流俠背。空閒時間里,我也幫幫大家除雪。那叫官田的怪醫生偶爾加入我們的餐桌,告訴我們「為何人的中指比食指長,而腳適得其反」的事。看門的大村依然談起東京的豬肉話題。玲子非常喜歡我帶去當禮物的唱片,她把其中幾首寫成樂譜,用吉他彈奏。
直子比起秋天時沉默寡言得多。三個人在一起時,她幾乎沒開口說話,只是坐在沙發上微笑。玲子代替她說了許多。「不要在意。」直子說。「現在就是這樣,聽你們說話比我自己說更開心嘛。」
當玲子藉口有事外出時,我和直子就在床上擁抱。我輕吻她的脖子、肩膀和乳房,她跟上次一樣用手指引導我。射精之後,我抱看直子,告訴她說這兩個月來,我一直記得你的手指觸覺,而且一邊想她一邊手淫。
「你沒跟別人睡過?」直子問。
「沒有。」我說。
「那麼,這個也記住吧。」說看,她的身體往下移,輕輕吻我那話兒,然後溫存地里住它,用舌頭舐來舐去。她的直發散落在我的下腹,配合她的嘴唇動作來回擺動。然後我再度射精。
「你會記住嗎?」事後直子問我。
「當然,我會永遠記住。」我說。我把直子摟過來,手指伸進內褲里而去碰她的陰道,乾的。直子搖搖頭,推開我的手。我們暫時一言不發地擁抱看。
「這個學年結束後,我想搬出宿舍,另外物色房子。」我說。「我對宿舍生活漸漸生厭,而且只要打工,生活費不成問題。如果可以的話,要不要一起生活?就如上次所說的。」
「謝謝。聽你這樣說,我好高興。」直子說。
「我也攪得這里是個不錯的地方。既安靜,環境又好,玲子也是好人。可是不宜長居。因為這里太特殊了,住得愈久愈不容易離開。」
直子不說話,眼睛望向窗外。窗外只能看見雪"雪雲陰沉沉地低垂看,被白雪覆蓋的大地和天空之間,只露出些許空間。
「你可以慢慢考慮。」我說。「無論如何,我會在三月以前搬家,若是件想到我那裡去,隨時歡迎你來。」
直子點點頭。我像捧住一件容易打破的玻璃工藝品般陣陣擁住她的身體。她的手臂繞看我的脖子。我赤裸看,她只穿看一條白色的小內褲。她的身體很美,怎麼看都看不厭。
「為何我不會濕?」直子小小聲說。「我真的只混過那麼一次。在我四月的二十歲生日那天。那個被你占有的夜而已。為何我不行呢?」
「那是精神方面的問題,過些時候就會很順利,不必急。」
「我的問題全是精神力面的。」直子說。「倘若我一輩子都不濕。一輩子都不能做愛,你還會水遠愛我麼?你能永遠忍受只有手和嘴唇的性愛麼?抑或你跟別的女人七林來解決性問題?」
「我在本質上是個樂觀的人。」找說"
直子從床上坐起來,套上T恤,穿上法蘭絨襯大和藍色牛仔褲。我也穿回大衣。
「讓我好好想一想。」直子說。「你也好好想一想吧。」
「我會的。」我說。「還有,你吹笛子的技巧不錯。」
直子有點臉紅,嫣然一笑。「木月也這樣說。」
「我和他在意見和興趣方面十分相投哪。」說看。我笑起來。
然後我們在廚房的桌子相對而生,一邊喝咖啡一邊談往事。她逐漸可以談一點木月的事了。她零零星星地選擇詞語來說。雪時下時停的。三天裡從末見過晴空。分手之際我說我三月會來,然後隔看厚大衣抱看吻她。「再見。」直子說。
一九七0年翩然來臨,我的十多歲年代完全打上休止符,走進二十年華。然後我又踏入新的泥沼。期末考試,我比較輕松地通過了。因我無所事事,天天上學,不需要特別用功就輕睡鬆鬆地通過考試了。
宿舍內部發生幾件糾紛。加入學派活動那伙人在宿舍里藏起頭盔和鐵棒,為這件事而跟舍監鍾愛的體育系學生互相沖突,造成兩人受傷,六人被趕出宿舍。那件事留下很長的手尾,幾乎每天都有小沖突。宿舍內籠罩看一股沉重的空氣,大家都神經過敏起來。我也因此受到牽連,差點被體育系那班傢伙打一頓,幸好永澤進來調停才解決了。不管怎樣,這是我搬出宿舍的時機。
考試告一段落後,我開始認真地找房子。花了整個星期時間,終於在吉祥寺郊外找到一間便宜的房間。雖然交通不太方便,慶幸的是燭立一間,可以說被我撿到便宜貨了。這間類似守院子小屋的房間孤零零地養在一大片它的角落上,跟正堂之間隔看一個相當荒蕪的庭院。屋主使用正門,而我使用後門出入,可以保留隱私。一房一小廚房和廁所,還附設一個超乎想像的大壁櫥。甚至面向庭院有個套廊。房租相當便宜,條件是房東的孫兒明年可能上東京來,到時我得搬走。屋主是一對脾氣很好的老夫婦,不會挑剔什麼,叫我隨意做自己喜歡做的事。
永澤幫我搬家。他不知從哪兒借來一部小貨車,替我載行李。又照承諾把冰箱、電視和大熱水瓶送給我。對我而言。正是求之不得的禮物。兩天后他也搬出宿舍。搬到三田的公寓房子去。
「我想我們暫時不會見面了,保重吧。」分手時他說。「不過,就如我以前講過的,我總覺得將來我會在某個奇異的地方突然遇見你。」
「我期待看。」我說。
「對了,說起上次交換女伴的事。我覺得還是長得不美的那個好。」
「我有同感。」我笑看說。「不過。永澤,你還是好好珍惜初美的好。像她那恃的好女孩不易找了,而且她的內心比外表更容易受傷。」
「嗯,我知道。」他點點頭。「說句真心話,要是件能在我離開之後照顧她就最好不過了。我覺得你和初美會相處得很好。」
「別開玩笑:」我啞然。
「開玩笑的。」永澤說。「祝你幸福:雖然問題很多,不過你也相當頑固,我想你會應付裕加的。讓我給你一句忠告如阿?」
「好哇。」
「不要同情自己。」他說。「同情自己是卑劣的人做的事。」
「我會記住這句話。」我說。於是我們握手告別。他向他的新世界進發,而我回到自己的泥沼世界。
搬家三天後,我寫信給直子。我寫下新居的模樣。想到從此脫離宿舍的烏煙障氣,不必再受那些無聊傢伙的無聊想法攪擾時,我就非常開心,而且鬆一口氣。我想在這個地方以更新的心情開始新生活。
「窗外是個大庭院,成為附近貓兒們的聚會所在。我一有空就躺在套廊上看貓。我不曉得究竟有多少只,總之很多就是了。於是大伙兒一同躺在那裡曬太陽。他們似乎不太喜歡我在這個偏遠的地方住下來,但是當我放下過期的乳酪片時,其中幾隻戰戰兢兢地走過來吃了。也許不久以後我會和他們感情融洽。其中有一隻半邊耳朵斷掉的斑紋公貓,居然很像我住餅的宿舍的舍監,令我覺得仿佛現在唾院裡將會開始升起國旗的樣子。
這里距離大學頗遠,不過進入專門課程時,早上的課也減少很多,我想上課不成問題。在電車上可以慢慢看書。反而是好事也說不定。剩下的事是在吉祥寺附近找個星期三四兩天的輕松兼職,這樣一來,我就可以恢復每天「發條的生活」。
我並不急看得到結論,然而春天是個適合開始新行動的季節,我覺得若是我們從四月起住在一起的話,那是最好不過的了。順利的話,你也可以復學。若是住在一起有問題,我也能夠在這附近為你找房子。最要緊的是我們就在附近,隨時可以見面。當然不一定非在春季不可。若是件覺得夏天好,那就夏天吧,沒問題。關於這件事你的意見如何?可以答覆我嗎?
等我安頓一切後,我准備再去打工,除了賺回搬一球所花的費用,開展個人生活總是要花一筆錢,起碼必須買齊鍋子餐具之類。不過,到了三月就會空閒。我一定會去看你。可以告訴我幾時最方便嗎?我將配合你的時間去京都。我期盼兒你的面,等候回音。」
兩三天後,我到吉祥寺街上遜件逐件買齊日常雜貨,在家做點簡單散食。又到附近的木材店買木板,用來造了一張書桌,同時案作鼓桌。也造了一個架子,買齊調味品,一隻出生僅半年均白色雌貓開始接近我,在我那裡吃飯。我替那貓取名叫「海鶴」。
大致上安頓之後,我在街上找到一份漆行的兼職,連續兩星期當漆工師傅的助手。薪水不錯。可是相當勞力,繹稀劑的味道令我頭昏腦脹。工作完畢吃過晚飯喝了啤酒,我就回家和小貓玩,然後睡得像死屍一樣。兩星期過去了,直子始終沒有回音。我在揉漆途中突然想起阿線。仔細一想,我已三星期沒跟她聯骼,甚至沒通知她我已搬家。我曾向她提過我准備搬家,當時她「哦」一聲,從此沒有聯絡。
我走進公共電話亭,撥了阿綠的公寓號碼。她姐姐接的電話,當我報上名字後,她說「請等一下」,可是等來等去。阿綠都沒來聽電話。
「吱,阿綠很生氣,她說不想跟你講話"」她姐姐說。「你搬家時沒有跟她聯絡對不對?連搬去哪兒也不告訴她,一聲不響地走了,是不是?所以她氣得冒煙。那孩子一旦生氣起來就很難平復。跟動物一樣。」
「我曾向她解繹,請您替我叫她來聽好嗎?」
「那我現在解釋好了,對不起,麻煩您向阿綠轉告好不好?」
「她說她不想聽你解釋。」
「我才不干哪。」她姐姐受理不理地說。「那種車你親自向她解釋吧:你不是男子漢馬?應該自己負起責任去做。」未法子,我只好道謝一聲收了線。之後覺得,阿綠生氣也不是沒道理。我為了搬家和賺錢安頓新居,完全沒去想阿綠。連直於也幾乎沒想。一直以來我都是這樣,一旦專心做某件事時,對於身邊的事就完全不顧了。
然後反過來想,假如阿綠也一聲不窖地搬了家,不通知我搬去哪裡,就這樣三個星期不跟我聯絡,我會怎樣想?多半覺得受傷吧。而且傷得相當厲害。怎麼說,我們雖然不是情侶,然而在某力面,我們比情侶更親密,而且彼此接納對方。想到這里,我就非常難過。我最痛恨的就是無意義地傷害別人,尤其是傷害自己所珍惜的人。
放工後,我回到家裡,對看新桌子寫信給阿綠。我把自己所想的老老實實寫下來。我不說藉口也不解釋。只是為自己粗心大意的事道歉。我說:「我很想見你。希望你到我的新家來看看。」然後貼上快遞郵票,投進郵筒。
然而左等右等的,始終等不到回音。
奇妙的初春來臨。春假期間,我一直在等回信。不去旅行,不回老家,連打工也不大願意。因為直子可能隨時來信叫我去看她的關系。白天我到吉祥寺的街上看兩套同時上演的電影,在爵士咖啡室看了半天書。不見任何人,也不跟任何人說話。然後繼繽每星期寫信給直子。我沒提起要她答覆的事,因我知道她不喜歡別人催逼她。我寫下漆行打工的事,「海鶴」的事,庭院開桃花的事,豆腐店的親切阿姨和食品店的壞心眼阿姨的事,以及我每天做些什麼菜的事。然而還是沒有回音。
我對看書和聽唱片也覺得厭倦時,開始慢慢整理庭院。我向屋主借來掃帚、竹把子、籬箕和剪刀,拔掉雜草,適當地修剪叢生的樹木。只是稍微整理一下,庭院就變得相當美觀了。當我在修剪時,屋主問我要不要喝茶。我坐在正堂的套廊上,和他喝茶吃煎餅,閒話家常。屋主說他退休後,在一間保險公司擔任董事,兩年前把董事之位也辭掉在家悠閒度日。房子和土地都是祖先留下來的,孩子都自立了,所以可以悠悠閒閒地度晚年。又說他夫婦倆經常出外旅行。
「那真好哇。」我說。
「才不好哪。」他說。「旅行一點也不好玩,不如工作來得好。」
他說他之所以荒置庭院不理,是因這一帶很難找到花匠,本來自己可以慢慢動手整理的,可是最近鼻敏感嚴重起來。無法護花弄草。是嗎?我說。喝完茶後,他帶我去看儲藏室,又說沒什麼好酬報的,里頭全景不用的東西,如果有合用的,盡管拿去用好了。儲藏室里的確堆滿各種雜物。從洗澡盆、兒童用的泳圈到棒球棍都有。我找到一部舊單車、一張不太大的飯桌、兩張椅子、一面鏡子和一支吉他,問他可不可以借給我,他說只要你喜歡就用好了。
我花了一天時間把單車上的銹刮掉,註上油,替輪胎打氣,調好齒輪,又到腳踏車店換上新的離合器和綱線。這樣子,單車漂亮得差點認不出來了。我把飯桌的灰塵清洗干淨。重新士過漆。吉他的弦全部換過新的,鬆掉的板用強力膠黏緊。再用綱刷把銹除淨,調緊螺絲。雖然不是很好的吉他,大致上還可以發出正確的音調丁。回心一想,開始擁有吉他,乃是念高中以後的事。我坐在套而上,一邊回想以前練過的流浪者樂隊的「屋頂上」,一邊慢慢試彈。不可思議地,我居然還記得大部分。
其後,我用剩下的木板做了一個信箱,塗上紅漆,寫上名字,豎在門前。可是,在四月三日以前,信箱裡的信件只有轉寄過來的高中同學會通知而已。無論發生什麼事,我都不想參加同學會的活動了,因為那是木月和我念過的班級之故。我立刻把它扔進字紙簍。
四月四日下午,有一封信放進我的信箱,那是玲子寄來的信。信封背後寫看
「石田玲子」的名字,我用剪刀剪開封口,坐在套廊上讀信。從一開始我就預感那封信的內容不會太好,讀了果然不出所料。
首先,玲子為遲延覆信的事致歉。她說直子一直為了回信給你而內心苦苦鬥爭,然而始終無法完成。我好幾次說要代她寫,我說不能太遲回信,可是直子堅持那是私人的事,必須親自動筆,因此拖延至今。玲子說。也許給你添了不少麻煩,希望你原諒。
「也許你這一個月來等信等得好苦,對直子而言,這一個月也是相當痛苦的一個月。這點請你了解一下。老實說,目前她的狀況不太樂觀。她想設法靠自己的力量康復過來,可是目前尚未出現效果。
仔細一想,最初的徵兆是無法順利地寫信。大概是從十一月尾或十二月初開始的"接看開始幻聽。當她企圖寫信時,就有許多人跟她說話來干擾她。因此她在選擇詞語上受到攪擾。在你第二次來訪以前,這種狀況比較輕微,坦白地說,我也沒有深刻去想它,因為我們多少都有這種周期性的症狀。可是當你回去以後,她的症狀變得嚴重起來。現在她連日常會話也覺得困難。她不能選擇用詞,因此她現在非常混亂。混亂而膽怯,如聽也逐漸嚴重起來。
我們每天跟專科醫生討論。直子、醫生和我三個人無所不談,企圖正確地找出她內心虧損的部分。我提議可能的話,不妨請你加入討論。醫生也表示贊成,可是直子反對。照她的意思,理由是「我要以最美麗的身體來見他」。我拚命說服她。問題不是這個,必須盡快康復才是,但她不肯改變想法。
我以前向你解釋過,這里不是專科醫院。雖然也有專科醫生進行有效治療,但不容易進行集中性治療。這里的設備,目的在於為病人型造自我治療約有效環境,並不包括醫學上的治療。因此,萬一直子的病情惡化下去,只好把她轉去其他有醫療設備的醫院了,我也覺得很不好受,可是逼不得已。當然,這樣做等於為了治療而暫時「出差」,再回來這里也是可能的。如果順利的話,說不定因此完全治好而出院。無論如何,我們會盡全力,直子也是。請你為它的康復祈禱,而且照過去那樣寫信給她。
石田玲子
三月三十一日」
看完信後,我繼續坐在套廊上,注視完全春意盎然的院子。院子裡有一棵老櫻樹,櫻花開得十分茂盛。風很柔和,陽光轉成蒙隴不清的奇異色調。過了一會,
「海鶴」不知從哪兒跑出來,在套廊的木板上咯吱咯吱地撓了一陣子,然後在我身邊很慷意似地伸伸懶腰睡覺。
我知道必須想一想,但不曉得應該想什麼才好。說實在的,我什麼也不願一的自想。雖然不得不想的時候很快就會來到,到時才慢慢想好了。起碼現在我什麼都不願意想。
我在套廊上撫摸看「海鶴」,靠看柱子看庭院看了一整天。仿佛全身氣力用盡了的感覺。終於夜幕低垂。微藍的黑夜包圍庭辟。「海鶴」早已不知去向,而我還在眺望櫻花。在我眼中的櫻花,仿佛是從皮膚迸裂出來的爛肉一般。庭院裡充滿許多爛肉的腐臭味。然後我想起直子的恫體。直子那美麗的恫體橫臥在黑暗中。從她的皮膚冒出無數植物的芽,那些綠色的芽兒被不明來歷的風吹動而輕微顫抖。為何那麼美麗的身體會生病呢?為何他們不能該直子安靜一下呢?
我走進房間拉起窗簾,室內也彌漫看春的香氣。雖然春天的香氣充滿了地表,叮是現在只有令我聯想到腐臭而已。我在拉緊窗簾的室內強烈地憎恨起春天來。我恨春天帶給我的一切。也恨它喚醒了在我體內深處的痛楚。這是我有生以來第一次如此強烈的憎恨某種東西。
此後三天,我過的是宛加在海底漫步的奇妙日子。有人對我說話,我聽不清楚,我對某人說什麼,他們也聽不明白。就像自己的周圍貼了一層薄膜的感覺,使我無法順利地接觸外界,同時他們也無法碰到我的肌膚。我本身軟弱無力,他們對我也是這樣。
我靠看牆壁茫茫然注視天花扳,肚子餓了就抓現有的東西來吃,悲哀起來就喝威士忌睡覺。不洗澡也不刮鬍子,軌這樣過了三天。
四月六日,阿綠寄來一封信。她說四月十日選課登記,提議那天我們在大學中庭碰頭,一起吃午飯。又說它是故意延遲回信的,就這樣打成平局,和好如初吧!因為見不到我,她也很寂寞。阿綠的信這樣說。我把她的信重看了四遍,依然不太了解她的意思。到底這封信的意義何在?我的腦袋十分含糊,無法找到句子和句子之間連接的接觸點。為何「選課登記」那天見她就「打成平局」了?為何她要和我一起吃「午飯」呢?我覺得自己的腦筋也開始不正常起來,意識遲緩,像黑暗植物的恨一般無力。我模模糊糊地想,不能這樣下去了。不能永遠這樣下去,必須做點什麼。然後突然想起永澤的話:「不要同情自己。」「同情自己是卑劣的人做的事。」
嗚呼,永澤,你真了不起。於是我歎一口氣,站起來。
我很久沒有洗衣服了,現在又開始洗衣服、去澡堂洗澡、刮鬍子、清掃房間、購物、做了一頓像樣的飯、餵「海雕」吃東西、不喝啤酒以外的酒、做了三十分鐘體操。刮鬍子時照鏡子,這才知道自己的臉驟然消瘦。眼睛大得很難看,好像是別人的臉似的。
翌晨我騎單車稍微走遠一點,回到家裡吃過午飯後,再度重讀玲子的信。然後沈下心來思考今後應該怎樣辦是好。玲子的信之所以帶給我莫大的沖擊,最大理由是我以前樂觀地預測直於曾往好的方向發展,然而預測完全相反的緣故。
直子本身說過它的病謗很深,玲子也表示她不曉得還會發生什麼事。但我見過直子兩次,給我的印象是她逐漸好轉,唯一的問題是怎樣使她恢復勇氣,回到現實社會罷了,我以為只要她恢復勇氣,我們同心合力,一定可以處理所有問題。然而我那建築在脆弱假設上的幻想之城,卻因玲子的信而驟然崩潰。其後留下的只是無感覺的平面而已。我必須重新打起精神。直子再度康復,大概需要一段很長的時間。縱使康復了,她會比以前更衰弱,更加失去信心。我必須讓自己適應那種新狀況。當然我很清楚,我的堅強不能解決一切問題,不管怎樣,我所能做的只是提高自己的士氣,然後繼續等待她的復原而已。
我想到木月。木月啊,我和你不同,我決定活下去,而且照我的方式好好活下去。你一定很痛苦,我也一樣痛苦。真的。這都是件留下直子而死去的關系。不過,我絕不會拋棄她不理的。因為我愛上了她,而且我比她堅強的緣故。我會活得比現在更堅強,然後成熟。我將成為大人,我必須這樣做。過去我希望永遠停留在十七或十八歲,如今不這麼想了。我已經不是十幾歲的少年了。我感覺到什麼叫責任了。木月,我已不是當年跟你在一塊的我了。我已經二十歲啦。為了生存下去,我不得不好好的付出代價啊!
「你怎麼啦?渡邊。」阿綠說。「怎麼瘦得那麼厲害?.」
「是嗎?」我說。
「是不是跟別人的妻子做太多了?.」我笑看搖搖頭。「從去年十月起,我就沒跟女人睡過。」阿綠吹了一下嘶啞的口哨。「你已經半年沒干那回事了?真的?」
「是呀。」
「那你為何瘦成這個樣子?」
「因為長大了嘛。」我說。阿綠抓住我的肩膀,一直凝視我的眼睛。眉頭皺了片刻,終於燦然一笑。
「真的。跟以前一比,好像的確有點不同了。」
「因為長大了嘛。」
「你真棒,竟然有這種想法。」阿綠欽佩地說。「吃飯去吧:我餓了:」我們決定去文學院後面的小餐廳吃飯。我叫了當天的定食套餐,她也要了一
「渡邊,你在生氣?」阿綠說。
「氣什麼:」
「氣我為了報復而不肯回信的事呀。你認為我不應該是嗎?因為你已好好道歉了。」
「是我不對,沒辦法。」我說。
「但是這樣子報復,是不是消氣了?」
「姐姐說我不應該那樣,說我不夠寬容大量,太過孩子氣。」
「嗯。」
「那就好了。」
「你真是寬容大量。」阿綠說。「喂,渡邊,真的已經半年沒做愛了「.」
「沒有。」我說。
「上次哄我睡覺時,其實很想跟我干一斡的,對不?」
「也許吧。」
「但你沒干吧:」
「因你是我現在最重要的朋友,我不想失去你的關系。」我說。
「當時如果你硬來,大概我無法抗拒的。當時我真的軟弱到極!.」
「但我那個又大又硬呀。」
她笑一笑,輕輕碰一碰我的手腕。「在那之前,我就決定相信你了。百分之百相信。所以當時我很安心地呼呼入睡。我知道跟你在一起沒問題,可以放心。我是不是睡得很熟?」
「嗯。的確是的。」我說。
「還有,若是反過來,你對我說:「阿綠,跟我做愛吧?一切都會順順利利的。」我想我多半會跟你做。雖然我這樣說,你可別以為我在引誘你,或者開玩笑刺激你哦。我只是想把自己的感受老老實實地轉告你而已。」
「我懂。」我說。
我們一邊吃午餐,一邊把選科登記十拿給對方看.發現我們有兩堂課是相同的。即是我每星期可以見她兩次。然後她談起自己的生活。她說她和姐姐起初不能適應公寓生活。因為跟過去的生活比起來,現在太過輕松的緣故。阿綠說,她們習慣了輪流照顧病人,幫忙做生意,每天忙進忙出的日子。
「不過,最近開始覺得這樣生活不錯了。」阿綠說。「這是為了我們本身幸福吉您的生活,因此不必顧慮任何人。喜歡怎樣就怎樣。可是心情無法平靜下來呀,好像身體離地兩三公分飄在空中的感覺。覺得這不是真的,如此輕松的人生在現實里是不可能存在的,於是我們很緊張。唯恐突然完全顛倒過來。」
「勞碌命的姐妹花!」我笑看說。
「過去實在太艱苦了嘛。」阿綠說。「不過沒關系,今後我們會完全贖回所失去的一切的:」
「我相信你們辦得到。」我說。「你姐姐每天做些什麼?」
「她的朋友最近在表參道附近開了一間飾物店,她每星期去幫忙三天。此外就是學學烹飪,跟末婚夫約會,看看電影,或者發發呆,總之她在享受人生。」
阿線問我的新生活狀況,我把房子的布置、大庭院、叫「海鶴」的貓和屋主的事說了出來。
「愉不愉快?」
「還不壞。」我說。
「可是,你看起來無精打采的。」阿綠說。
「可是,春天了。」我說。
「可是件穿看她為你織的好看毛衣啊。」
我嚇了一跳,望望自己穿在身上的葡萄色毛衣。「你怎知道是她織的?」
「你可真夠坦白。那是瞎猜的,還用說。」阿綠仿佛吃了一驚,「但你真的沒精神哦。」
「我正在設法提起精神來。」
「不妨把人生當作餅干罐好了。」
我檸檸頭,望看阿綠的臉。「大概我的頭腦不好吧,有時我不了解你在說什麼。」
「餅干罐里不是塞滿各種餅干,包括喜歡的和不太喜歡的麼?若是先把喜歡的吃掉,剩下的全景不太喜歡的了。當我覺得難受時,總是這樣想。目前雖不太如意,但往後就好了,先苦後甜啊。人生就像餅干罐一樣。」.
「這也算是一種哲學吧:」
「確實是的。我是從經驗學來的嘛。」阿綠說。
喝咖啡時,兩個像是阿綠班上同學的女孩走進店內,跟阿綠交換選課登記卡,談起去年的德文成績如何,怎麼件在內鬧時受傷啦,那雙好看的鞋子在哪兒真的等等不看邊際的話題。我心不在焉地聽看,感覺那些話題好像是從地球的另一端傳來似的。我喝看咖啡眺望窗外的風景。一如往常的大學春天景色。天空雲霧蕪羈,櫻花盛開,看似新生的抱看新課本在路上走看,望看望看,我又覺得茫然起來。我想到今年仍然不能復學的直子。這家店的窗旁擺看一隻插了銀蓮花的小玻璃瓶。
女孩們說聲再見,回到自己的桌子後,我和阿綠走出咖啡室,在街上散步,到舊書店繞一繞,買了幾本書,又走進咖啡室喝咖啡,然後到游戲中心玩彈珠,跟看坐在公園的板凳上聊天。大部分時間是阿綠在說,而我嗯嗯聲應她。阿綠說她口渴,我就到附近的糖果店員了兩瓶可樂。在那期間,她用原子筆在報告用紙上寫。我問她寫什麼,她說沒什麼。
三點半,她說她要走了,因她和姐姐約好在銀座碰頭。我們走路到地鐵站,在那裡分手。分手之際,阿綠把一張折成四析的報告用紙塞進我的外套口袋裡,叫我回家才看。我在電車上就打開來看了。
「前略。
現在你去買可樂,我趁這段時間寫這封信。寫信給一個坐在旁邊的人,對我而言乃是第一次。但若不這樣做,我就不能把我要說的話傳達給你了。其實,不管我說什麼,你都幾乎沒聽進去。對不?
你知道嗎?今天你對我做了一件殘忍的事。你根本沒察覺我的發型改變了,是不?我辛辛苦苦地把頭發留長,好不容易在上星期才能換了一個有女人味的發型。而你竟然渾然不覺。這個發型肯定好看。而且我們好久不見了,我以為你見到我會嚇了一跳才對,但你完全當我透明,是不是太過分?大概你連我穿什麼衣服也想不起來吧。我也是女孩於。不管你有什麼心事都好,起碼應該好好看我一眼吧:只要你說一句「你的發型好可愛」,其後不管你怎麼想怎麼做,我都會原諒你。
因此我向你撒了謊。我說我和姐姐約好在銀座碰頭是騙你的。我本來打算今天到你家過夜,連睡衣也帶來了。不錯,我的袋子裡面有睡衣和牙刷。哈哈,我好傻。因你根本沒邀我到你家去。不過算了,你似乎覺得我在不在都無所謂,你像是希望一個人獨虛的樣子,我就讓你獨處好了。請你盡情去胡思亂想好了。
不過,我也不是十分氣你。我只是覺得寂寞極了。因你對我百般親切,而我好像不能為你做什麼。你一直把自己關在自己的世界裡,雖然我咚咚咚地敲門叫渡邊,你僅僅台台眼,又馬上回到自己的世界。
現在你拿看可樂走回來了。好像一面走一面想心事,我希望你摔一絞就好了,但你沒有。如今你坐在我旁邊,咕咕聲喝看可樂。我期待你買可樂回來時會發現,然後說「哦,你的發型改變啦。」畢竟希望落空了。若是件察覺到了,我會把這封信撕碎,告訴你說「吱,到你那兒去吧:我為你做一頓好吃的晚餐,然後親親熱熱地一起睡覺。」然而你就像鐵板一般粗心大意。再見了!
P.S.下次在教室見面時,請不要跟我講話。」我在吉祥寺車站打電話去阿綠的公寓,沒人接。由於無所事事,我在吉祥寺的街上閒逛,看看能不能找一份半工讀的兼職。我周六、周日全天有空,周一、三、四從下午五點開始可以工作,但要找到一份完全配合那個日程表的工作並不容易。我放棄了,買了晚餐的餵菜回家,又嘗試打電話給阿綠。她姐姐接電話,說阿綠還沒回家,何時回來不太清楚。我道謝了就收線。
晚餐後,我想寫信給阿綠,改了幾次不能寫成,結果轉而寫信給直子。
我說春天到了,新學年又開始,見不到你,非常挂念,無論以怎樣的形式都好,我很想見你,和你聊天。我已決定堅強起來,因我沒有別的路可以選擇了。
「還有一個我的問題,對你而言也許無所謂,就是我不再跟別人睡覺了。因我不想忘記你碰我身體時所留下的感覺。對我而言,那種感覺比你想像中更重要。我永遠記得當時的事。」
我把信放進信封,貼上郵票,坐在桌前注視它片刻。這封信比平時寫的短很多,但我覺得這樣反而能夠把意思傳達給對方。我在玻璃杯里斟了三公分左右的威士忌,分兩口喝掉,然後上床睡覺。翌日。我在吉祥寺車站附近找到一份只有星期六日兩天的兼職。在一間規模不大的義大利餐聽當侍應,條件差強人意,附午餐,也給交通費。如果周一、周三、周四的晚班休假他們時常拿假期我可以代替他們上班,這對我實在很恰當。做滿三個月加薪,經理叫我這個星期六開始上班。跟新宿唱什行那個不長進的店長比起來,這位經理看起來能幹得多。
我打電話到阿綠的公寓,又是她姐姐接電話,她說阿綠從昨天起一直沒回家,她也想知道阿綠的行踞,她用疲倦的聲調問我有無頭緒。我所知道的只是她的袋子裡有睡衣和牙刷而已。
星期三的課,我見到了阿綠。她穿一件草綠色的毛衣,戴一副夏天常戴的深色眼鏡。她坐在最後一排位子上,跟一個以前見過一次的戴眼鏡小蚌子女孩聊天。找走過去。告訴阿綠待會有話對她說。戴眼鏡的女孩先看看我,然後阿綠看看我。阿綠的發型的確比以前有女性韻味了,看起來成熟許多。
「我約了人。」阿綠側一例頭說。
「不會化你太多時間,五分鐘就夠了。」我說。
阿綠摘下眼鏡,眺起眼睛。宛如正在眺望一百米以外一間快要倒塌的廢屋時的眼神。
「我不想跟你說話,對不起。」
戴眼鏡的女孩用「她說她不想跟你說話」的眼神看我。
我坐在最前排右端的位千聽課。一關于田納西威廉斯戲劇的總論其在美國文學占有的地位一上宗課,我慢慢數二聲,然後回頭。已經不見阿綠的人影。
一個人度過的四月是個太過寂寞的季節。四月里,周圍的人看起來都很幸福。人們脫下大衣,在陽光下聊天。玩投球,談情說愛。而我完全的孤苦零丁。直子、阿綠、永澤,一個個都離開我所在的地點好遠。現在的我連城「早安」、「午安」的對象也沒有。我甚至懷念起「突擊隊」來。我在百無聊賴的孤燭中送走了四月。我曾幾汰舊試找阿綠,它的答覆總是一樣。她說現在不想跟我講話,從她的語調可以知悉,她是出自真心的。她通常和那個戴眼鏡的女孩在一起,不然就跟一個高個子短頭發的男生在一塊。那個男生的腿很長,每次都穿白色的籃球運動鞋。四月結東,五月來臨。五月比四月更難過。到了五月,我感覺到自己的心在深春里顫抖和搖動。那種顫動通常在黃昏時刻來臨。在木蓮花香輕輕飄蕩的昏暗中,我的心莫名地被膨脹、顫抖、搖晃和痛楚所刺透。那時我就緊閉雙眼,咬緊牙關,等候那種痛楚過去。它在漫長的時間里過去以後,留下隱隱的痛楚。
那時我會寫信給直子,我在信中只寫美好和愉快的事物。關於草的香味、舒暢的春風、月光、電影、喜歡的歌、感動的書之類。當我重諦那些內容時,我自己也覺得安慰。我覺得自己生活在一個何等美好的世界中啊:於是我寫了好幾封這樣的信。然而直子或玲子都沒回信給我。
我在做兼職的餐廳認識一個叫伊東的打工學生。和我同年,我們時常在一起聊天。他在美術大學念油畫系,為人老實,沉默寡言,我們認識了一段時間才開始交談的。我們放工後,到附近的咖啡室喝喝啤酒,天南地北地聊。他喜歡看書聽音樂,我們通常都聊這些。伊東長得碩長俊秀,對於當時的美術大學男生來說,他的頭發算短了,而且衣著清潔。他說得不多,但有正當嗜好和想法。喜歡法國小說,偏愛喬治巴泰爾和波里斯維安的作品,音樂方面則常聽莫札特和拉維爾。他和我一樣,正在尋找在這方面烹氣相投的朋友。
他曾招待我去他自己的寓所。位於井之頭公園後面的別致平房公寓,屋裡放滿畫材和畫框。我說我想看看他的畫。他說不好意思,畫得不好,不想讓我看。我們喝看他從他父親那裡倫愉帶來的芝華士威士忌,用炭爐烤魚吃,聽卡沙德修斯演奏莫札特的鋼琴協奏曲。
他出生於長崎,把情人留在故鄉出到東京來念書。每次回去長崎都會跟她上床,不知何故最近相處得不太融洽,他說。
「你也多少了解女孩子啦。」他說。「女孩子到了二十或二十一時。突然開始具體地考慮許多事情,變得非常現實了。以前覺得她很可愛,現在看起來既庸俗又憂郁了。一見到我,通常親熱之後,就會問我大學畢業後怎麼打算。」
「你打算怎樣?」我也問。
他一邊啃魚一邊搖頭。「我能怎樣打算?沒得打算呀,油畫系的學生。如果考慮前途的話,誰也不會念油畫了。因為讀完油畫系出來的人,連飯也沒得吃。於是她叫我回長崎當美術老師。她准備當英語教師哪。哀哉!」
「你已經不那麼愛她了,是不?」
「大概是吧。」伊東承認了。「何況我根本不想當什麼美術老師:我不想像猴子般教那些吵吵鬧鬧又沒教養的中學生晝晝,然後這樣終了一生。」
「為了雙方看想。是不是跟地分手比較好?」我說。
「我也這樣想,可是說不出口呀。我覺得對不起她。因為她認定要跟我結婚。如果對她說我們分手吧,我已經不受你了之類的話,實在說不出來。」
我們不加冰塊,干喝芝華士威士忌。吃完烤魚,就把黃瓜和西芹菜切細,沾味當來吃。吃黃瓜時發出刪刪聲,令我想起阿綠的父親。接看想到失去阿綠,我的生活變得何等無味可厭,不由難過起來,不知不覺間,原來她的存在已在我心中逐漸膨脹。
「你有沒有情人?」伊東問。
我作個深呼吸才答說:「有是有的,但有一些隱情,她現在離我很遠。」
「可是心靈相通,是不?」
「但願如此。若不這樣想就沒得救了。」我半開玩笑地說。伊東很平靜地說起莫札特的長處。就如鄉下人熟知山路一樣,他也熟知莫札特音樂的精華所在。他說他父親很喜歡莫札特,所以他從二歲起就聽了。我對古典音樂所知並不詳細,但是一邊聽他解釋「這個部分」、「怎樣?這里」之類,一邊傾聽莫札特的協奏曲時,的確覺得心平氣和起來。這是很久已沒有的感覺。我們望看俘在井之頭公園上空的上弦月,喝完最後一滴芝華士威士忌。美味無比的酒。
伊東叫我留下來過夜,我以有事婉拒了他。謝謝他的威士忌之後,九點以前離開他的公寓,回家的路上打電話給阿綠。稀罕地,阿綠親自接電話。
「對不起。現在不想跟你講話。」阿綠說。
「我知道,因為聽過好多次了。可是,我不想就這樣結束我和你的關系,你真的是我少數的朋友之一,不能見你真的好難受。我幾時才能跟你說話?至少應該告訴我這個吧!」
「到了適當時候。我會主動找你的。」
「你好嗎?」我問。
「還好。」她說,然後掛斷電話。
五月中旬,玲子寄來一封信。
「謝謝你定時來信。直子歡歡喜喜地讀了,我也借來看了。我看你的信,不介意吧曰
抱歉好久沒寫信給你了。老賀說,我也有疲倦的傾向,而且沒什麼好消息可說的。直子的情形不太好。前些時候,直子的母親從神戶來,和我、直子、專科醫生四個人一起交談了許多,最後達成協議,暫時把她轉去專科醫院進行集中治療,看看結果再回來這里。直子也希望留在這里治病,我也捨不得和地分開,而且擔心她。可是坦白地說,在這里逐漸不容易控制她了。平時沒什麼事,但她經常情緒很不穩定,那種時候我們不能離開她半步,因為不曉得會發生什麼。直子有嚴重的幻聽,她把一切關閉起來,鑽入自己的牛角尖。
因此我也認為直子暫時進去適當的醫院接受治療是最好的事。雖然遺憾,但沒辦法。就如以前告訴過你的,耐心等待最要緊。不要放棄希望,把糾纏的線團逐一解開。不管事態看起來如何絕望,一定可以找到線頭的。周圍縱然黑暗,只好靜觀其變,等候眼睛適應那種黑暗了。
當你收到這封信時,直子應該移送到那間醫院去了。聯絡得太遲,我也覺得抱歉,可是許多事情都是匆匆忙忙豆乾燥,雙眼塌陷,瘦削的臉上出現莫名其妙的污跡和傷痕。看上去就像一個剛從黑暗的洞底爬上來的人,仔細一看,確實是我。
那段時間我走的是出陰海岸,大概是鳥取縣或兵庫縣的北海岸一帶。沿看海岸走起來很輕松,因為沙灘上一定有可以睡得舒服的地方。我把木頭收集起來升火,烘烤從魚店買來的魚干吃。然後喝看威士忌,豎起耳朵聽潮聲想直子。她死了,已經不在這個世界了,這是何等奇異的事。我還是無法領會那個事實。我也無法相信那個事實。盡避我親耳聽見釘子打在她棺陋上的聲音,但我就是不能接受她已歸回虛無的事實。
我對她的記憶太過鮮明。她的口輕輕里著我的陰莖,頭發搭在我的下腹的情景依然歷歷在目。她的體溫、呼吸和手指的觸覺,我都記得清清楚楚。就像五分鐘前發生的事一樣。我仿佛覺得直子就在我旁邊。只要一伸手就可以碰到她。可是,她不在那兒。她的肉體已經不在這個世界的任何地方了。
在睡不著的夜晚,我會回想直子的各種風姿。我不能不想,在我體內債存了太多對她的回憶,只要撬開一點空隙,那些記憶就會一個接一個地跳出來,而我恨本不能阻止它們往外湧出。
我想起那個下雨的早晨,她穿看黃色雨斗蓬清掃鳥屋,搬飼料袋的情景。想起潰不成形的生日蛋糕。直子的眼淚弄濕我衣衫的觸覺。對,那一夜也下看雨。冬天時,她穿看駱駐絨大衣走在我旁泄。她時常戴發夾,時常用手摸發夾。經常用一雙清澈的眼睛凝視我的雙眼。她穿著藍色晨褸,在沙發上彎起膝蓋,下巴放在膝上。
她的形象就如漲潮的波浪般接踵而至地湧向我,把我推向一個奇異的地方。我在那個地力與死者一同生活。在那裡,直子是活的。和我聊天,甚至可以擁抱。在那個地方,死不是系緊生的決定性要素。在那裡,死不過是構成生的無數要素之一而已。直子常看死在那裡繼續生存下去,然後她這樣對我說:「沒關系。渡邊,那只是死而已,不必在意。」
在那個地方,我不會感到悲哀。死是死,直子是直子。瞧,有什麼關系?我不是在這里嗎?直子難為情她笑看說。依然因她一個小動作就能穩定我的情緒,令我受創的心痊癒。於是我想,倘若這就是死的話,死也不是壞事。對呀,死根本沒哈大不了。直子說:「死不過是普通的外,我在這里更覺得輕松.」直子從黑暗的浪潮深處向我這樣傾訴。
終於退潮時,我一個人留在海濱。我覺得軟弱無力,無處容身,悲哀化成黑暗包圍我。那種時候,我時常獨自哭泣。眼淚宛如汗水似地滾滾流下。
木月死去時,我從他的死學到一件事,而且當作座右銘帶在身上,那就是:
「死不是生的對等,而是潛伏在我們的生之中。」
的確那是事實。我們活看,同時在孕育死亡。不過,那隻不過是我們必須學習的真理的一部分。直子的吐告訴我這件事。不管擁有怎樣的真理,失去所愛的人的悲哀是無法治癒的。無論什麼真理、誠實、堅強、溫柔都好,無法治癒那種悲哀。我體力,擔心她受不了。可是見到她,我就放心了。臉色比想像中健康。還笑盈盈地開玩笑。表達方式也比以前正常得多。又說去了美容室,為自己的新發型自豪,因此我才覺得她母親不在也沒關系。她對我說,玲子姐,我想我會在現在的醫院完全復原的。我說對的,也許那樣最好。然後我們到外面散步,無話不談。談談今後怎麼打算之類。她說如果我們離開這里以後,能夠一起生活就好了。」
「直子說跟你生活在一起?」
「對呀。」玲子說看,縮一縮肩膀。「於是我說,我無所謂,渡邊的事你不管了?然後她這樣說:「他的事,我會處理的。」僅此而已。於是我們談起以後住哪裡,要做什麼之類。接看跑去鳥屋和馬兒玩。」
我從冰箱拿出啤酒來喝。玲子叉點了一支煙,貓兒在她的腿上呼呼入睡了。
「她從一開始就全部決定好了。所以顯得如此精神奕奕。笑容滿面的。快定了。心情就輕鬆了。然後她把房裡的東西一一整理好,不要的東西就放進院子的汽油桶燒掉,包括當日記用的筆記,信件等等,連你的信也燒了。我覺得奇怪,問她為何燒掉。因她向來十分珍惜地保管你的信,時常重讀。她說:「我把過去的東西全部處理掉,以後重新做人了。」我也不懷疑,反而單純地贊同丁。我認為很有道理。心想如果她能恢復精神得到幸福就好了。那天的直子實在可愛,恨不得讓你也看看。
然後我們如往常一樣。到餐廳吃晚飯,洗澡。開了一瓶上等葡萄酒對飲,我彈吉他。照例是她喜歡的曲子。披頭四的「挪威的森林」、「米雪星」等等。我們心情很好,關掉電燈,脫掉外衣,躺在床上。那晚非常悶熱,開了窗也幾乎沒風進來。外面已經漆黑一片,蟲聲聽起來特別響亮,房間里飄滿夏草的香味。然後直子突然談起你來。談起和你做愛的事,而且非常詳盡。如何被你去掉去衣服,如何讓你接觸身體.自己如何濕,如何讓你插入。感覺如何美妙之類,實在非常坦白地告訴我了。我問她為何突然談起這些事,因為過去直子從來不肯那麼露骨地談性的問題的。當然,坦白地談性也是一種冶療法,但她怕羞,絕對不肯詳細地談。現在突然喋喋不休地說出來,連我也嚇了一跳。
「我只是想說出來嘛。」直子說。「如果你不想聽,我就不說。」
「好哇,你想說什麼就盡避說好了,我會聽。」我說。
「當他進來時,我痛得不知怎辦是好。」直子說。「那是我的第一次。雖然濕了,一下子就進來了,但是仍痛得很厲害,頭都幾乎麻了。他一直進到深處,我以為到極限時,他卻把我的腳往上提起,進得更深。這樣一來,我覺得遍體生寒,仿佛泡進冰水一般。手腳發麻,寒氣襲來。到底怎麼了?會不會就這樣死去?死了也無所謂,我想。但他知道我痛,保持姿勢不再移動,然後溫存地抱起我的身體,一直吻我的頭發、脖子、胸部、吻了好久。於是我的身體漸漸回復暖意,他就開始慢慢抽動……玲子姐,那真個美妙。整個人像快溶化掉似的。甚至覺得就這樣被他占有,一輩子干這回事地無妨。」
「如果那麼美妙,不如跟他住在一起,不是天天可以做了麼?」我說。
「不行啊,玲子姐。」直子說。「我很清楚,它來過就走了:永還不會回來了。不知何故,一輩子只有一次。在那之前和之後,我都毫無感覺,我沒想過要跟他做。也沒再濕過。」
當然我向她解釋了.,我說這些情形在年輕女性身上很容易發生,隨看年紀增長就會好轉的。而且有過一次順利的經驗,不用擔心。我說我剛結婚時也是很不順利,相當麻煩哪。
「不是這個。」直子說。「玲子,我沒擔心什麼。我只是不想讓任何人進入我裡面了。我不想再被任何人侵犯了。」
我喝完了啤酒,玲子抽第二支煙。小貓在她腿上伸懶腰,換個姿勢又睡了。玲子遲疑一下,點起第三支煙。
「然後直子抽抽搭搭她哭起來。」玲子說。「我在她床邊坐下,撫摸她的頭說,沒事的,一切都會順順利利的。像你這麼年輕漂亮的女孩,應當被男人寵愛得看幸福的。」悶熱的夜晚,直子又是汗又是淚的。全身濕透了,我拿浴巾幫她擦險擦身體。她連內褲都濕了。我幫她脫掉……你別想歪了哦。因為我們天天一起洗澡,她等於是我的妹妹了。」
「這點我知道。」我說。
「直子叫我抱她。我說天氣那麼熱,怎能抱嘛,她說這是最後一次了,於是我抱住她。我用浴巾里住她的身體。不讓汗水黏住她。等地平靜下來時又替她擦汗,替她穿上睡袍,哄她睡覺。她立刻睡得很熟。也許裝睡也說不定。不管怎樣,她的睡臉真可愛。就像一個生下來以後從未受過傷害的十三、四歲小女孩一般。看見這樣,我也安心去睡了。
六點鐘我醒來時。她已經不在了。睡袍丟在那兒,衣服、運動鞋以及一直擺在枕邊的手電筒都不見了。當時我就覺得糟糕了。可不是嗎?她帶手電筒出去,一定是摸黑從這里出去的。慎重起見,我看了一下桌面,找到那張字條"「請把衣服全部送給玲子姐姐。」我馬上去叫大家分頭找直子。於是大家從宿舍到樹林里里外外徹底搜索。花了五個鐘頭才找到她。她連上吊的繩子都早有準備。」
玲子歎一口氣,摸摸小貓的頭。
「要不要喝茶?」我問。
「謝謝。」她說"
我煮開水泡茶後,回到套廊。傍晚已近,陽光轉弱,樹木影子長長地伸到我們腳畔。我一面喝茶,一面眺望庭院裡隨意種下的棣堂花、杜鵑和雨天竹。
「不久,救護車來了,把直子載走,我被警察問了許多問題。其實也沒問什麼。由於她留下一張形同遺書的字條,顯然是自殺的,而且那些人認為精神病患者會自殺並不出奇。所以只是形式上問一問而已。警察走了以後,我立刻打電報給你。」
「好寂寞的喪禮。」我說。「靜悄悄的,人也不多。她的家人一直介意我怎會知道直子死去的事。其實我不應該參加她的喪禮的,因此我覺得很難受,立刻出去旅行了。」
「渡邊。出去散步好不好?」玲於說。「順便買東西回來做晚餐吧。我餓了。」
「好哇。想吃什麼?」
「火鍋。」她說。「我有好幾年沒吃火鍋啦。甚至發夢也夢見火鍋,有肉、洋蔥、菇蔬絲、豆腐、苟嵩菜,熱滾滾的」
「好是好,但我沒有做火鍋的鍋子。」
「沒問題,交給我辦。我去向房東借一借。」
她快步走向正堂,借了一個漂亮的鍋子、煤氣爐和長長的橡皮管回來。
「怎樣?了不起吧。」
「的確"」我佩服地說。
我們到附近的小商店街買了牛肉、雞蛋、蔬菜和豆腐,到酒舖買了一滴較像樣的白葡萄酒。我堅持要自己付錢,結果全都由她付了。
「被人知道我讓外鎊出錢買菜的話,我會成為親戚朋友的笑柄的。」玲子說。
「而且我是個小盎婆哪。所以放心好了。怎麼說也不會身無分文的跑出來。」
回到家裡,玲子洗米燒飯,我拉長橡皮管,在套廊上准備吃火鍋。准備完畢時,玲子從吉他箱子拿出自己的吉他,坐在微暗的套廊上,調好音後,慢慢彈起巴哈的賦格由來。細膩的部分故意慢慢彈、或快快彈、或粗野地彈、或傷感地彈,對於各種聲音憐愛地傾聽。彈看吉他的玲子,若起來就像在注視自己心愛的裙子的十七、八歲少女一般,雙眼發亮、唇色緊撮,偶爾露出笑影。彈完後,她靠在柱子上望天想心事。
「我可以跟你說話嗎?」我問。
「好哇。我只是覺得肚子好餓罷了。」玲子說。
「你不去見見你先生和女兒麼?他們住在東京吧。」
「在橫濱。但我不去。上次不是說了嗎?他們不和我發生聯系的好。他們擁有他們的新生活。如果見到我會恨痛苦。最好不見。」
她把抽完了的七星煙盒揉成一團扔掉,從皮包拿出一包新的。撕開後叨了一支,但沒點火。
「我是個已經過去的人。在你眼前這個只不過是過去的我的殘存記憶而已。在我里頭最重要的東西早已死去。我只是隨從那個記憶行動而已。」
「但我非常欣賞現在的你。不管你是殘存記憶或什麼。也許那個根本不重要。你肯穿直子的衣服。我很高興。」
玲子笑一笑,用打火機點火。「你的年紀不大,很懂得如何討女人喜歡哪。」
我有點臉紅。「我只是坦白說出自己心中所想的話而已。」
「我知道。」玲子笑看說。不久飯煮好了,我在鍋里抹油,開始准備下鍋。
「這不是夢吧?」玲於抽著鼻聞味道。
「根據我的經驗。這是百分百現實的火鍋。」我說。我們沒有再談什麼,只是默默地吃火鍋、喝啤酒、然後吃飯。「海雕」聞到香味跑來,我把肉分給他。吃飽以後,我們靠在套廊的柱子上看月亮。
「這樣子心滿意足了吧!」我問。
「沒得挑剔了。」玲子仿佛很辛苦似地說。「我第一次吃那麼多。」
「待會打算怎樣?」
「休息一下,我想去澡堂。頭發亂七八糟的,我想洗一洗。」
「好的。澡堂就在附近。」我說。
「對了,渡邊,若是方便,請告訴我,你和那位阿綠小姐已經睡過了嗎?」玲子
「你是說有沒有做愛?沒有。在許多事情沒弄清楚以前,我們決定不做。」
「現在不是都弄清楚了嗎:」
我搖搖頭表示不懂。「你的意思是直子死了,一切塵埃落定?」
「不是這個意思。你不是在直子死去之前就作出決定,不會跟阿綠分開了麼?這件事跟直子是活是死都無關,對不?你揀選阿綠。直於揀選了死。你已經是大人了,必須對自己所選擇的負起責任。否則不是一塌糊塗嗎?」
「但我忘不了她。」我說。「我對直子說過,我會永遠等她。可是我沒有。結果來說,我還是放開她了。這不是誰對誰錯的問題.而是我本身的問題。也許我縱然半路不放開她,結果還是一樣,直於畢竟還是揀選死亡。但我覺得我就是不能原諒自己。雖然你認馬那是一種自然的心靈活動,無可奈何,然而我和直子的關系並不如此單純。想起來,我們從一開始就是在生死的交界線上互相結合在一起的。」
「若是件對直子有某種哀痛的感覺的話,你就帶看那種哀痛度過往後的人生好了。若是從中能夠學到什麼,你就學吧。不過,那是另一回事,你應該和阿綠共創幸福。你的哀痛和阿綠是扯不上關系的。若是你再傷害它的話,將會做成無法挽回的局面。雖然痛苦,你還是要堅強起來,你要長大成熟。我是為了向你說這句話,特意離開阿美宿舍,長途跋涉地搭那種棺材以的火車老遠跑來這里的。」
「我很了解你所說的。」我說。「但我還沒作好准備。你不覺得嗎?那個喪禮實在太寂寞了。人不應該那樣子死去的。」
玲子伸手摸摸我的頭。「總有一天,我們每個人都會那樣子死去的,包括你和我。」
我們沿看河邊走五分鐘到澡堂。洗完後帶看爽朗的心情回到家。然後拔掉酒瓶蓋,坐在套廊喝。
「渡邊,再拿一個玻璃杯來好嗎?」
「好哇。你想做什麼?」
「我們來為直子辦喪禮。」玲子說。「一個不寂寞的喪禮。」
我把玻璃杯拿來後,玲子在杯里斟滿葡萄酒,擺在院子的石燈籠上。然後坐在套廊,抱看吉他靠在柱子抽菸。
「如果有火柴的話,拿給我好嗎?愈多愈好。」
我從廚房拿了一大包火柴過來,在她旁邊坐下。
「我彈一首,你就在那裡排一根火柴,好不好?從現在起,我把我會彈的都彈出來。」
她先彈了亨利曼西尼的「親愛的心」,彈得優美而祥和。「這張唱片是件送給直子的吧」.」
「是的。前年的聖誕節。因為她很喜歡這首曲子。」
「我也喜歡。非常優美。」她又彈了幾段「親愛的心」的旋律,輟一口酒。「在我喝醉之前,不知能彈幾首?哎。這樣的喪禮應該不會寂寞了吧!」
玲子改彈披頭四的「挪威的森休」、「昨天」、「米雪兜」、「某事」、「太陽出來了」、「山上的傻叭」。我排了七根火柴。
「七首了。」玲子說看,喝一口酒,噴一口煙。「這些人的確很了解人生的悲哀和優雅。」
她口中的「那些人」,當然是指約翰連儂、保羅麥卡尼以及喬治哈里森了。
她歎一口氣,揉熄香菸,又拿起吉他來彈「小巷」、「黑馬」、「朱莉亞」、「當我六十四歲時」、「人在何處」、「我愛她」和「喃,朱蒂」。
「現在幾首了?」
「十四首。」我說。
「唔。」她歎息。「你也可以彈一首什麼吧!」
「我彈不好。」
「不好也沒關系嘛。」
我把自己的吉他拿來,戰戰兢兢地彈了一首「屋頂上」。玲子趁那時稍微休息,抽抽菸喝喝酒。我彈完後,她鼓掌。
然後,玲子彈了改編為吉他由約拉維爾的「獻給公主的安魂曲」和德比西的「月光」,彈得細膩而優美。
「這兩首曲子是直子死去以後才彈得好的。」玲子說。「她喜歡音樂的地步,直到最後都脫離不了傷感的境地。」
按著她演奏了幾首巴卡拉殊的曲子:「靠近你」、「雨不斷滴在我頭上」、「圭在你身邊」和「結婚鐘聲的怨曲」。
三十首了。」我說。
「我好像是自動點唱機」玲子開心地說。「音樂大學的老師看到這種場面,大概嚇昏了。」
她喝看葡萄酒,一邊抽菸,一邊一首接一首地彈。彈了十首巴薩洛華,包括羅傑.哈特及高素恩的曲子。以及鮑伙倫、雷查爾斯、凱勒克、海邊男孩、史提威汪達等人的音樂。「藍色天鵝絨」、「青青草原」,所有一切的曲子都彈了。偶爾閉起眼睛輕輕搖頭,配合旋律哼歌。
葡萄酒喝完了,我們改喝威士忌。我把院子哀的葡萄酒僥在石燈籠上,另外斟滿一杯威士忌。
「現在幾首了?」
「四十八首。」我說。
第四十九首,玲子彈了「伊莉娜」,第五十首又是「挪威的森林」。彈完五十首後,她停下來,喝了一口威士忌。
「彈了這麼多,應該夠了。」
「夠了。」我說。「了不起。」
「懂嗎?渡邊,把寂寞喪禮的事忘得一干二淨吧!.」玲子盯看我的眼睛說。「只要記住這個喪禮就可以了。是不是很美妙?」
我點點頭。
「贈品。」玲子說。第五十首是她最愛彈的巴哈的賦格曲。
「渡邊,跟我做那個吧:」彈完後,玲子小小聲說。
「不可思議。」我說。「我也在想同樣的事。」
在拉上窗簾的黑暗房間里,我和玲子極其理所當然似地相擁,互相需要對方的身體。我幫她脫下襯衫、長褲和內褲。
「我度過一段相當曲折的人生,做夢地想不到會議一個小我十九歲的男孩脫內褲。」玲子說。
「要不要自己來?」我說。
「沒關系,你來好了。」她說。「我滿身是皺紋,你別失望才好。」
「我喜歡你的皺紋。」
「我會哭的。」玲子輕聲說。
我吻遍她的全身,用舌頭甜她的皺紋。我的手按在她那宛如少女的小乳房上,溫柔地咬它的乳頭,手指伸進她那溫濕的陰道緩緩撫動。
「渡邊,不是那邊。」玲子在我耳畔說。「那只是皺紋。」
「怎麼這個時候還會開玩笑?」我無奈說道。
「抱歉。」玲子說。「我害怕,因我太久沒做了。感覺上像一個十七歲少女跑去男生的宿舍玩,卻被脫光衣服似的。」
「我的感覺真的像在侵犯一個十七歲少女似的。」
我的手指仲進她的皺紋中,親吻她的脖子和耳垂。她的呼吸急促起來,喉嚨開始顫抖時,我把她的腿打開。慢慢進入裡面。
「沒問題吧,你不會使我懷孕吧。」玲子輕聲問我。「這把年紀懷孕很羞家的。」
「沒事的。放心好了。」我說。
我進到深處,她顫抖看歎息。我溫柔地撫摸她的背,用力抽動幾次,突然無預兆地射精了。我無法控制自己,只能緊緊抱住她。
「對不起。我忍不住。」我說。
「傻瓜,何必這樣想嘛。」玲子拍拍我的屁股。「你跟女孩子做愛時都在想這種事:」
「也許吧。」
「跟我做的時候,不必想這個。忘了它。你愛幾時就幾時。怎樣?舒服嗎?」
「太舒服了,所以忍不住。」
「何必忍呢?這就好。我也覺得得棒。」
「玲子。」我說。
「什麼?」
「你應該再和人談戀愛.這樣子太可惜了。」
「我會考慮的。」玲子說。「不過,旭川的人會談戀愛嗎?」
過了一會,我又勃起。玲子屏住呼吸扭動身體。我們邊做邊聊天。在她裡面這樣子聊天的感覺很美妙。我一講笑話她就吃吃她笑,笑的震動傳到我那兒。我們這樣做了好久。
「這樣的感覺美極了。」玲子說。
「動一動也不壞。」我說
「試試看。」
我把她的腰抱起來,進入更深處,盡情品嘗銷魂的滋味。當晚我們親熱了四次.完事後玲子在我腕臂中閉起眼睛深歎,身體不住地侈
「我以後不必再做愛了。」玲子說。「我把人生的全部都做完了,可以安心做其他事了。」
「誰知道明天如何?」我說。
我建議玲子搭飛機去,又快又舒適,但她堅持要搭火車。
「我喜歡青函聯絡船,不想坐飛機。」她說。於是我送她到上好車站。她提看吉他箱子,我抬著旅行箱,我們並肩坐在月台的長椅上等火車。她跟來東京那一天一樣,穿看斜紋呢夾克和白長褲。
「旭川真的不錯?」玲子間。
「很好的城市。」我說。「過些時候,我會去看你。」
「真的?」
我點點頭。「我寫信給你。」
「我喜歡你的信。可是直子全都燒掉了。那麼好的信。」
「信只是普通的紙。」我說。「縱使燒了,留在心中的東西依然會留下,不能留下的留看也沒用。」
「老實說,我好怕。一個人孤苦零丁的去旭川,好可怕呀。所以,記得寫信給我。看了你的信,我會覺得你就在我身邊。」
「你喜歡的話,我就天天寫給你。沒問題的。無論走到天涯海角,石田玲子都能活得很好。」
「我總覺得自己體內好像還有什麼東西堵住似的,難道是錯覺?」
「那是殘存的記憶。」我說看笑起來。玲子也笑了。
「不要忘了我。」她說。
「永遠不忘記你。」我說。
「也許以後沒機會再見到你了,不過,無論丟到那裡,我都會永遠記得你和直子。」
我看看她的眼睛,她哭了。我禁不住吻了她。雖然周圍經過的人頻頻盯看我們看,但我已經不在意了。我們活看,只須考慮怎樣活下去就夠了。
「祝你幸福。」分手之際,玲子對我說。「我能向你忠告的全都說完了,再也沒什麼好說的,只能祝你幸福。讓我和直子那一份的幸福都給予你。」
我們握手告別。
我打電話給阿綠,說無論如何都要跟她談一談。我說我有很多話要說,必須對她說。在這個世界上,除她以外別無所求。我想見她,一切的一切從頭開始來過。
阿綠在電話的另一端,沉默了好久。仿佛全世界的細雨下在全世界的青草地上似的,沉默無聲。那段時間,我閉起眼睛,額頭一直壓在玻璃窗上,終於阿綠開口了。她用平靜的聲音說:「現在你在哪裡?」
我現在在哪裡?
我繼續握住聽筒台起臉來,看看電話亭的四周。如今我在什麼地方?我不知道那是什麼地方。我猜不看。到底這里是那裡?映入我眼帘的只是不知何處去的人蔓,行色匆匆地從我身邊走過去。而我只能站在那個不知名的地方,不停地呼喚阿綠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