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春之葬 第三章 燭光之愿
万般無奈地上了机,世華像告別了一段歷史,又像帶著個未完的故事。
飛机飛一程,她的心痛一程,十六歲,初嘗生离的滋味。
法松見她凄然黯然的樣子,還以為她第一次离鄉別井,舍不得父母,便伸過手去握著她的手,減輕她的惊惶。
可是世華卻冷冷地撥開他的手,大拇指和食指緊緊捏住項鏈吊著的珍珠。
她在回憶從第一次見李頎起的第一句對話,每一頁的情景,以至最后他的不告而別。
“沒有你,我便什么都沒有了。”李頎這樣說過。
然而,為什么他要躲起來不讓她找到他呢,他知道小盛會再來的,他一直是那么地相信她。
李頎,你流浪到何方了?
盛世華如夢地沉醉在往事里,不想受到任何干扰。
不論法松逗她說話,或者是遞本雜志給她,她都覺得是干扰。
如今,法松變了做解押她到美國的公差,她的一股怒气,都發在他身上。
珍珠被她折磨地捏著扯著,終于掉了下來,滾在地上。
項鏈斷了,什么都斷了,世華的眼淚不禁奪眶而出。
只急得法松在椅子縫里,椅子下面的地毯,行人甬道里四處又翻又摸那顆滾到不知到哪儿去的珍珠。
世華動也不動,理也不理,法松和空中男女侍應生忙做一團,她無動于衷。
旁邊有位中年洋婦看不順眼,一片不以為然地對世華說:
“這么多人忙著替你找珠寶,你卻像塊蛋糕般坐著!”
世華被押上机的一肚子气正沒處可發,瞪起一雙睫毛翹起的大眼對洋婦說:
“關你什么事!”
法松半爬在地下听見有婦人罵世華,便又急急爬起來。
“你這妹妹寵坏了!”洋婦說。
“不是寵坏,她第一次离開父母,有點不習慣。”法松保護著她說,“況且,找東西是我們的事。”
“你叫那婆子少開口!”世華向法松撒嬌。
“你少騷扰我們!”法松說。
“美國人人有發言的權利。”那洋婦說。
“我在美國念了四年書,你不是我唯一見過的美國人,別以為你可以代表美國人說話!”法松是念法律的,一口流利的美語,把那中年婦人气得七竅生煙。
結果那珠子還是讓個經驗丰富的男侍應在椅子左后邊的腳柱与地毯縫中找到了。
“你怎么找得到的?”世華奇怪地問。
“女士們在机艙里跌掉耳環、墜子,我們找得多了,便曉得往哪儿找啦。”男侍應輕松地一笑。
“謝謝。”法松說,“真對不起。”
“不要緊。”侍應生說。
法松把珠子左插右插,試圖把項鏈中央伸出來的白金柱插回珍珠的小孔里面。
“不用插了,煩死啦!”世華說。
“怎么又不用插了?剛才珠子丟了你還哭呢。”
“不是哭這個。”世華一把奪過珠子和斷了的項鏈,擲進隨身行囊里。
“你也進哈佛吧?”法松渴望地問,因為他正在哈佛。
“好几間學校都收了我,隨便我去任何一間。”世華說。
“來哈佛吧。”法松几乎在懇求。
“你在我就不進去。”
“我又犯了什么罪了?”
“渾身都是罪。”
世華愈撒嬌撒痴不講理,法松便愈著迷,一心想著在校園拖著這位自幼心儀的小妹妹。
“坐在飛机里悶不悶?”法松不斷獻殷勤。
“你坐在我身邊便悶,不許靠近我多過五英寸。”世華在行囊里抽了把短短的小間尺來,淘气地量了量。
“喏,這是五英寸,不許過界!”世華哈哈地笑著說。
“真是小孩子,上机還帶著間尺!”法松對這嬌憨的小妹妹從心底疼出來。
世華卻又一時間眼紅了,李頎和她的世界,是那么的苦難与滄桑。
小妮子又哭又笑,把法松弄得手足無措,不過,無論如何,坐在她身邊總是快樂的。好長的航程,世華在机上心事重重,沒怎么睡覺,一下机,太陽一照,雙腳一踏地,倒開始覺得頭昏昏,四肢解体似的飄飄浮浮。
法松的父母在中央公園南部有層十二個房間的豪華公寓,未開學前世華便住在那儿。法松依然精力充沛,剛放下行李,便拉著世華去紐約大學听講座。
世華累得睡了一半,沒几句話入耳。
“明天,我訂了票子去百老匯看《窈窕淑女》,肖伯納那個,不過不是話劇,是歌舞劇。”法松其實已經看了無數次,但這最紅的百老匯歌舞劇,他想世華會喜歡看的。
世華還未習慣時空改變,晝日黃昏看時,仍是頭腦混沌,好辛苦才能夠把自動垂下的眼瞼撐上去。
第三天,世華睡到下午四時才爬起床來。
打開睡房門,門口放著一大盒東西。
法松坐在寬敞的客廳,窗外延綿几英里的中央公園林木青蔥,法松在陽光之下的一片綠林前面,更顯得健康壯偉,一貌堂堂。
“打開盒子看看,喜歡不喜歡?”
世華打開盒子,那是件粉紅色的蕾絲晚禮服,翻著寬寬粉紅緞子的一字肩,粉紅色緞子的三褶寬腰帶,帶子左邊還有個鑽石扣,大篷圓桌裙剛好過膝三英寸。
世華拿在身上比了比:
“咦,你怎么知道我的尺碼?”
“還有鞋子,晚裝手袋。”
法松顯然花了大半天去逛公司,什么都一并俱全。
“我都沒穿過高跟鞋子呢。”世華把那雙粉紅色的光身緞鞋子倒過來,端詳著那小小的三英寸半尖尖的鞋跟。
“穿給我看看。”法松比她心急得多。
“不穿,反正今晚要穿。”世華平日對漂亮的衣服大有興趣,這一回,倒提不起興趣試了,只漫應著,“今晚去哪儿?我忘了。”
“華爾道夫酒店有個大舞會,紐約大學學生辦的。”華爾道夫是當時紐約的一級豪華酒店,衣香鬢影的地方。
“怎么你們哈佛又不搞?”世華還未弄清楚各校的地址,哪問近,哪間遠。
“開學了活動多著,有你玩的。”法松說。
黃昏后,世華換上了舞衣,涂了一點极淡的粉紅唇膏,秀發披肩,走出來像個公主。
法松高興得喜心翻倒,這么漂亮的女朋友,今夜大可耀武揚威。
他和世華一起長大,都是兄妹似的玩鬧,到了她十三歲的一年,法松的感覺不同了,這朵花,是他的,他有時胡思亂想,未來的藍圖中總有盛世華。
世華一往以來都當他是哥哥,她知道法松疼她縱她,可沒想過愛不愛的問題。
今晚,她頭一次發覺穿上黑色禮服白背心白企小尖領的法松,原來不只是個穿著T恤陪她玩的大哥哥,他居然是個軒昂的大男人,眼里含著的不只是大頑童的調皮,而是一种男子味道的愛意。
世華戴著長手套的手,圈在他的臂彎里,走進華爾道夫的大宴會廳,華燈掩映下,就如一雙金童玉女,引來不少艷羡的眼光。
世華像花瓣般的嬌嫩清新,掩不住初吐的艷光,紐大的男生們看得眼珠子几乎掉出來了,個個都躍躍欲動想請她共舞。
世華雖然沒穿過高跟鞋,但她是慣跳足尖舞的,高跟鞋難不倒她,舞姿翩翩,优雅得像仙花飄飄,
她感覺到男孩子們對她的親近之心,她也恨不得跟不同的男孩子逐個跳舞,但是法松一股“她是我的”的神气,再加上點天生的威儀,沒有男生敢動他的女伴。
世華在心里生气,法松好像當自己是她丈夫似的,碰也不許人碰她。
回到法松的公寓,世華并不如法松般興高采烈。
“羡慕煞我的朋友們了,我的女伴這么漂亮。”
“什么你的,你的,誰是你的?”世華不大高興。
“我又說錯什么了?約去舞會的女伴,使是我的女伴,正常的稱呼而已。”
“漂亮的女生多著呢!你隨便撿一個。”
“世華,不要笑我,我有個幻想,將來,你畢業了,我們結婚。”法松信心十足地說,“我深信我們的未來是幸福的。”
世華一心想著离開了母親嚴厲的管束,便東南西北地自由飛翔看世界。
料不到這一個,比母親還糟糕,她都未見夠人生,他便想將她鎖起來。
一夜間,世華在盤算著脫身的方法。
將來嫁給誰都好,慢慢來,就是不能這么一步踏進囚籠里。
她又恨起父母來。故意安排的,故意安排的!
他們愈安排,她便愈反感。
她鎖上房門,找出那一列接受她申請的大學名字,翻開了美國地圖。
那次報名,除了父母指定的几間名校外,她自己還好奇地亂挑學校申請,什么她沒听見過的省份地方,她都挑了些申請。
她的眼睛在地圖上溜,她要找個沒有父母的親戚朋友的地方。
她找到了個怪怪的名字:圣路易·奧比士甫,加州理工學院,在三藩市和洛杉磯中間的沿海。
她不動聲色,翌日便把學費、寄宿費匯去了,主修科一項,她選了生物學。
目前是暑假,未有宿舍可住,她只好在紐約呆到時間差不多才去。
不能先去三藩市,那儿父母的朋友又一大堆。
法松只以為她听他話進哈佛。她說一切手續都辦好了。
“噢,是呀,學費想你父母早寄去了。”法松想當然地說,“要不要先逛逛校園?”
“不用了,注冊那天再去也不遲,以后天天都在那儿,忙什么!”世華擔心法松過分熱心幫忙,替她去注冊問這問那。
“你選讀什么?”法松問。
“嗯,哲學。”
“頭兩年選讀什么都不要緊,第三年才決定主修科也不遲。”法松說。
“我也是這么想,其實現在我也不知道到底想念什么。”
“明天有個派對,七點鐘。”
“你的派對關我什么事?”
“當然你是去的了!”法松几乎不可以接受她不是他社交活動的一部分。
“我不去。”世華毫無解釋地搖頭。
“為什么不去?”法松有點惱了。
“不去就不去。”
“你不去我自己去!”法松悻悻然說。
世華不理睬他,跑回房間。
法松也有點少爺脾气,翌日不再低聲下气,和世華冷戰起來。
夜里,世華听見他回來,但是裝作听不見。
法松敲敲她的房門,微有酒意。
“派對里面有個扭腰舞比賽,我得了冠軍。”法松向她示威。
“恭喜你,晚安!”世華心里咒著,那么高大健碩的一個人,扭什么腰,一定不好看。
世華看看日子,八月底了,快開學了,宿舍也可以住了,她要溜了。
她給法松留了一封信,大清早挽了兩只箱子,搭机到三藩市去了,沒拿走法松送她的舞衣、鞋子和晚裝手袋。
到了三藩市,左問問右問問,問出了可以坐三小時灰獵大巴士,便可以到圣路易·奧比士甫。
她這輩子,只見過香港、紐約那樣的都市,沿途的小鎮,疏落的平房,朴實人稀的街道,倒是她沒見過的。
到了圣路易·奧比士甫站,她挽著兩只大箱子下車,有种逃亡成功的喜不自胜。她不管圣路易·奧比士甫是什么,沒人管便行。
站了半天等的士,影儿也沒一輛。
再等了老半天,有個二十一二歲模樣的中國青年駕車經過,探頭出來問她:
“你在等什么?”
“等出租車。”
那青年失笑起來:
“新來的吧?小鎮哪里有出租車!”
“那么我……”
“加州理工新生吧?上車,我送你去,箱子我替你搬。”
世華上了車,青年再忍不住笑:
“你不問我是誰便上陌生人的車子?”
“這里每一個都是陌生人,即使有計程車,那司机也是陌生人。”世華說,“也許比你還危險。”
那青年三度笑了。
世華這才看清楚他的樣子,是個架著眼鏡、臉孔尖尖瘦瘦的男生,中等身材,身上披了件CAL POLY(加州理工)的飛机恤,但還是十分書生形,有一點書生的迷蒙。
“你叫什么名字?”男生問她。
“盛世華。”
“英文名字?”
“沒有。”
“怎會沒有,香港人個個都有個英文名字。”
“我一向不用的。”
“這儿的老師念不來我們陳爭成、朱祖創呢,在他們嘴里,都變成了:撐撐撐,出出出……”
“你是撐撐撐,還是出出出?”
“我是撐撐撐,即是陳爭成,即是約瑟。你叫我約瑟好了。”
“那個出出出,朱祖創呢?他又叫什么?”
“他叫阿祖。”約瑟說,“校園內很出名的一個男生。”
“怎么出名法?”世華在想像阿祖的樣子。
“打架。”約瑟說,“力爭女朋友而跟個美國男生打架。”
世華豎起耳朵听,要是有男生為自己打架多精彩啊。
“那女生是中國人還是美國人?漂不漂亮?”世華心中已有個素未謀面的新面孔。
約瑟看了看她,心中歎了口气。施維亞初來時不是明麗照人嗎?四年的不檢點生活,令她已經衰殘。
在中國留學生的圈子中,施維亞的名頭仍是很響的,在美國男生圈子中,她仍被認為是東方大美人,何況她來者不拒。
“她仍在念書嗎?”
“念与不念之間吧,她無顏回香港,但她總哄到男人替她交學費。”約瑟滿怀可惜地說。
想當年,男生們對這個施維亞是趨之若鶩的。
“你到底有沒有英文名字啊?”約瑟再問。
“就叫世華好了,用英文拼音也很容易念,不像你們的撐撐撐,出出出。”
“為什么起個男人名字?”
“每個人都這樣問我。盛世華不是男人名字,華者花也,我姓盛,是盛世中的一朵花!”
約瑟看著這盛世中的一朵花,不禁痴了一陣,比起施維亞四年前從香港挾著校花的名气而來時,盛世華的美貌比起她有過之而無不及。
要是個其貌不揚的女生站在街上,他才不管她挽著多少只箱子,一定裝作看不見。
“我帶你去注冊處。”約瑟說。
盛世華進了陌生的注冊處,手續弄了老半天,還要分配宿舍房間。
出來時,她以為約瑟走了,怎知他還坐在注冊處門口的草地上,像做著白日夢地等。
約瑟把她送到了宿舍,依依不舍地走了。
“我要去接我的女朋友寶蓮,今晚不能照顧你,校園的路你不熟,我明天帶你上課室。”
“約瑟,你是念什么的?”
“醫科預科,下學期我要轉去洛杉磯的醫學院了。”
“那么寶蓮呢?”
“她會跟我一塊儿轉校。”
世華不知道約瑟跟寶蓮是住在一起的。
她去到宿舍,有點失望,是幢兩層樓的舊平房,房間的油漆顯然沒鏟掉舊油便已修過很多次,像個化了厚妝的老女人,現在她還嗅到新修油漆的味道。
房間很簡單,左一張床右一張床,每人一張書桌。
她不知道同房是誰,只是對方的衣柜打開了,一列粉紅粉藍粉黃的衣服,配搭得很好,想來同房是個溫柔賢淑好看的女孩,世華有點開心。
她也把自己的衣服挂好了。時近黃昏,跑進來個身材矮小的美國女孩,想是同房了。
世華友善地微笑著。
那個美國女孩一見同房不是美國人而是東方人,馬上把臉一沉,轉身便出去。
世華几時受過這樣的冷落,心想豈有此理,我偏不出去,有种的便別進來,看你睡在哪里。
其他紛紛搬進各房間的美國女生倒很友善,只是她的同房挨到很晚才黑著臉孔進房間睡覺,一句話也不跟盛世華說。
一來此地便碰見种族歧視,世華既惱又失望。
翌日約瑟一早來了,逐個教室帶她去,每次踏出課室,約瑟都坐在草地上等她。
飯堂飯膳開得早,下午五時,香港人還在吃下午茶,美國學校的飯堂已經大開了,過了七時便沒得吃。
回到宿舍,同房仍是仇視世華,她出去她才進來,她進來她便馬上出去。
世華覺得很冤枉,她抱著四海之內皆兄弟之心而來,卻正編了個种族歧視的跟她同房,孤身一人,凄凄然飲泣了一會。
幸好晚上約瑟來了,先開口的是他的女朋友寶蓮:
“我們帶你去看電影。”寶蓮的臉形像個梨子,下寬上窄,但很甜,很和善,很活潑,一股大姐姐要照顧她的模樣。
約瑟在寶蓮背后含著情意望著世華,世華只當若無其事。
寶蓮問她宿舍的事,世華告訴她了。
寶蓮說:
“去跟舍監說,那美國女生多半是不知什么鄉下來的,外國人都未見過几個,擺什么架子!”
“我是不搬的了,要走,她走,我不走,我不跟舍監說。”世華倔強地表示。
約瑟臉上掠過一陣欣賞之情。
世華就是這樣堅持下去,其他美國女生也覺得她的同房態度惡劣,個個都不滿她,結果她的同房沒趣地搬离了宿舍。
世華胜了她的第一仗。
對面房有個高高胖胖的金發女孩叫雅德麗,跑過來對世華說:
“我搬過來跟你住。”
“舍監叫的?”
“不,我自己想跟你住。”雅德麗說,“我跟我的同房吵了嘴,她嫌我一天到晚嚼香口膠吵著她打字,我嫌她半夜三更打字吵著我睡覺。”
“要不要跟舍監說?”世華問。
“要,現在便去說。”
舍監老怀大慰。
世華問。
“我從前那個同房哪里去了?”
“我不管,我絕對否定她的行為,你不要放在心上,這儿還有些人是很极端的。”
雅德麗和世華倒是一見如故,要好得不得了。
“這儿有多少個中國學生?”世華問雅德麗。
“五十多吧,不算多,女孩子更少。”
“明天我們中國學生會有個迎新派對。”世華說。
“那你去令他們暈其大浪好了。”雅德麗說。
“你有沒有听說過有個叫做施維亞的中國女生?”世華至今還未見過大名鼎鼎的施維亞。
“她?”雅德麗聳聳肩,“在這儿几年啦,天天把眼睛畫得黑黑的,一張臉卻白得像牆灰一樣,不過很多男孩子喜歡她的。”
“她念什么?”
“純數。”
“應該不錯啊!”
“我主修家政,那我便很錯了?”雅德麗把胖手叉在腰肢上,“其實我真不想念書了,我想嫁呢!”
翌日黃昏,世華換了件淺藍色輕紗裙子,素著臉去迎新會。
本來約瑟和寶蓮來接她的,到了宿舍客廳,卻站了個穿黑皮飛机恤,黑色褲子,白襯衫的中國男生。
大約五英尺十英寸高,皮膚白白的,五官不大而矜貴,公子哥儿的粉雕玉琢中有著動人的男性味道,略有點不自覺的任性,不過掩不住臉上的一絲气憤難平。
那就是朱祖創,阿祖。
雖然世華這几天還沒碰上過他,但她直覺上知道這個黑衣男子便是他。
“我是阿祖。”
“我知道。”世華說。
“你怎么知道?”阿祖奇怪地問。
“有時兩個人一見,便會知道誰是誰了。”世華說。
阿祖善感的臉上綻開個遇到紅顏知己的微笑。
第一次見面,這個女孩子……阿祖心在扑扑地跳。
“我可以送你去迎新會嗎?”阿祖問。
“當然可以。”世華很想看看施維亞看見阿祖擁著她入場的樣子。
她听過那個故事,施維亞跟阿祖是從香港一道拍拖來美念書的。
但施維亞生活不檢點,常常跟美國、巴西、法國不同的男生搞得一塌糊涂。
有一回跟個巴西男生同居了六個月,阿祖再受不了,兩個男生約出來打架,施維亞還親自去觀戰。
阿祖打輸了,失意又失臉,上了車子狂踏油門,車子便撞在大樹上,折了腿骨,去年才好過來。
至于施維亞,巴西男朋友又不要她了,目前不曉得跟誰同居。
本來約瑟和寶蓮是來接她的,但阿祖早了一步,他們到時阿祖已在。
約瑟有點不高興,倒是寶蓮哈哈大笑:
“阿祖,你倒手快!”
“我們一輛車去吧。”約瑟提議,他不想世華离開他的目光范圍。
阿祖卻說:
“我也開了車來,不如我載世華吧。”
寶蓮向約瑟擠眉弄眼地示意給他們約會的机會,卻不知道自己男朋友的一顆心,已在第一天飛到了這個小妹妹身上,此刻見阿祖挽著世華,那顆心像條被人絞著的毛巾那么別扭。
在中國學生圈子中,早已傳聞著來了個美人儿,施維亞是何等人物,雖然她不跟中國學生來往已久,但她不會那么輕易放棄她在留學生心目中第一美人的后冠。
世華和阿祖到時,她早已濃妝艷抹,穿著件緊身黑旗袍,頭發梳了個高高的髻,儀態万千地坐在那儿,電力普及每個男生了。
阿祖見到施維亞,眼中有淚意恨意。
施維亞倒不在乎地“嗨”了一聲。
世華讓阿祖給客人介紹過了,每個男生對阿祖的羡慕之情都寫在臉上。
比起雅麗清逸的世華,施維亞倒像朵黃金歲月已過的殘花了。
雖然她的美人派頭還在,男生們仍有想一親香澤的。
但是,世華像個不知從哪個森林飄出來的小仙女,雙眸如水,肌理晶瑩得像撒了層天降銀粉,斯斯文文的,年紀小小的,苗苗條條的,相形之下,施維亞老了,俗了,憔悴了。
世華為了要替阿祖出一口气,整晚都對他溫溫柔柔,有如他的女朋友似的。
其他男生排長龍邀世華跳舞、搭訕,阿祖不好意思阻礙她受到眾人的傾慕。
兩人素昧平生,他貿貿然地去宿舍接世華,世華不但答應,還好像不用說便跟他有點默契似的,每做一件事,每舉手投足,都令他得回不少失去的自信心。
被施維亞所棄的傷口還未愈合,被人訕笑的面子還未撿回來,怎么這個盛世華,卻如此知音解語,令他在傷痛之中有莫名的感動。
約瑟一夜郁郁寡歡,寶蓮倒是如常的開心。
在不停換舞伴之中,世華瞥見在約瑟旁邊有張英挺不凡的臉孔,時隱時現,冷冷地旁觀,她不知道他是誰,他也沒過來跟盛世華打招呼,世華太忙于應酬男孩子們了,還要常回阿祖身邊,還要以她的沒有經驗去跟身經百戰的施維亞角力。
派對后,阿祖開車去了間酒吧,凝視著世華:
“你是個奇怪的女孩子,為什么你像知道我心里的感受?”
“人与人間,肯花一點心意便知道了。”世華在餐巾上寫了納蘭容若的兩句詞:
“瘐郎未老,何事傷心早?”
阿祖灌了一杯馬丁尼:
“你連我的中文程度不大差也感覺得到?”
“阿祖,你打算一輩子記著她?”世華輕輕捏住他的手心,令他感到暖暖的。
“你有一輩子打算記著的人嗎?”阿祖昔笑著。
世華想起李頎,那是她的初戀,那帶給她很多折磨,而沒有很多快樂。
如今音斷訊絕,她有點害怕那源源不絕的苦惱,但在她心中,早已認定了李頎是她的第一個愛人,他不能滿足她的馳騁,那是段戴著沉重的枷鎖的感情,不過她知道,這輩子她也不能忘記他。
世華不是個喜歡在另一個男人面前提別一個男人的女孩,她覺得那是只屬于她的私事。
于是,她只低頭一笑,不置可否。
“阿祖,你念什么系的?”
“建筑。”
“還有几年畢業?”
“一年。建筑系要念五年的。”
“這四年你都沒想過轉校?”
“加州理工的建筑系很有名的,畢了業的學生都能馬上做事,不是紙上談兵。”阿祖說。
世華想,這只是原因之一。
另一個原因,自是他舍不得离開施維亞所在的地方,施維亞都不大理睬他了。
然而,他卻宁愿留在這儿,忍受青梅竹馬的女朋友背棄他,視他如無物地做校園蕩婦。
阿祖強作輕描淡寫地說:
“不要以為我打算一輩子記著誰,有什么好記的?”
他又再喝了一杯馬丁尼。
那時酒吧來了一群中國男生,都是剛才在派對邀過盛世華跳舞的。
他們不服气怎么阿祖可以單對單地約盛世華把酒談心。
男生們故意坐在鄰桌,阿祖不耐煩了,叫結賬,順手擲了張一百元美鈔在侍役的銀盤上,作為打賞。鄰座的男生們當然留意到,只是盛世華完全沒看見。
她的家教是:男方結賬她不應看賬單,更不應看他怎么付錢。
小城學生酒吧,几時見過這么大的打賞,才叫了几杯飲品,不過几十美元。
世華倒是懵懵然的,她根本不會留心阿祖揚了張百元大鈔出來,她只忙著認鄰桌男生的臉孔。
都是約得過的,她心里想。
其中有個高高大大的最好看,好像叫做朗尼。
約瑟沒有來,剛才在派對中,在約瑟旁邊時隱時現的那張英挺不凡的臉孔也不在。
翌日下了課,世華和同房的美國女生雅德麗一起去飯堂。
才五時多雅德麗便嚷肚子餓。
兩個女孩子各自拿了托盤,像自助餐的去拿東西吃。
她看見朗尼在炸雞,學生可以在飯堂工作賺錢的。
“朗尼,原來是你炸的,怪不得那么難吃!”世華隔著一盤盤的自助食品,跟在后面炸呀炸的朗尼說。
朗尼笑出一排整整齊齊的白牙齒,一片陽光燦爛。
阿祖走了過來,仍是披著他那件黑皮飛机恤。
“你們兩位女孩子坐下,要什么我替你們拿。”
兩個女孩子坐下了,阿祖春風得意地捧著兩個盛滿食物的托盤,坐在世華和雅德麗對面,陪她們吃飯。
朗尼只瞪著眼,他沒有錢,他只是個半工讀的窮學生,沒空向女生獻殷勤,只在飯堂炸雞炸得一頭煙。
晚上,宿舍款接處傳呼世華房間,說有人找她。
“誰?”世華問。
“朗尼。”
世華樂意地跑了下客廳。
“怎么了,朗尼?”
“找你聊聊天。”朗尼很高,大概有六英尺二英寸,比李頎、法松這些高個子還要高。
“怎么你這么高?”世華笑。
“我的弟弟也有這么高。”朗尼說,“他在柏克萊加大,改天我介紹你們認識。”
“你弟弟也在柏克萊炸雞?”世華問。
“不,柏克萊那邊在校內找工作不容易,弟弟就是專心念書。要做,我這哥哥做好了。”
朗尼顯然很疼他的弟弟。
“你怎么不去柏克萊?”世華本來也被那名校錄取了的。
“一來學費貴,二來我是念電子工程的,加州理工适合點。這儿實驗多過理論,一出去我便不愁沒工作。”
“阿祖也是那么說。”
“他愁什么?他有的是錢,昨夜你不見他擲張百元大鈔出來嗎?”
“我完全沒看見。”世華說。
朗尼哈哈大笑:
“他就是要拿出來給你看的啊,想不到白費心机。”
“有什么好看的?”
“他想追你,誰都看得出來了。”朗尼說。
“那也沒有什么不對吧?”世華說。
“看他捧著兩個托盤向你和雅德麗伺候,洋洋自得的樣子,真受不了他!”
“學校的東西好難吃,天天都是炸雞、漢堡包,又干又硬,我通常只吃得下那堆薯茸。”
世華真的結結實實吃了好多天薯茸。
“你要是吃不下飯堂的東西,阿祖負擔得起天天請你去大餐廳吃。”朗尼酸溜溜地說,“而我只能在這里跟你干聊天。”
“那也很好啊!”世華說。
“你習慣了离開家庭沒有?”朗尼像大哥哥似地問。
“習慣,天天都很熱鬧。”世華說。
“當然啦,我在飯堂,看見男生們老圍著你轉。”朗尼說。“晚上想來也有不少人來找你吧?”
世華羞赦地一笑。
她本不是那么開放的,只是這儿風气自由,男生找女生,不像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天天都有男同學找她,忙得她連本來的害羞也沒時間露出來了。
“唉!”朗尼歎了口气,“我太忙了,周一至周五要在飯堂炸雞,周末上三藩市酒吧做調酒,功課又多,沒時間追你。”
“那你今晚來干什么?”
“來挂號的。”朗尼開朗地笑,“有朝一日我不窮了,才有空獻殷勤。”
“又說想介紹你弟弟給我認識?”
“那是借口,是開場白,也是事實。”朗尼靠在沙發上。“我想我們兩兄弟獨占你。”
“完全不通!”世華說。
“怎么不通?要是我追不到,我弟弟追到;要是我弟弟追不到,我追到!”
“你倒是蠻有自信心的。”世華說。
“我有自信心,沒有錢而已,讓你先玩几年,他日我畢業了,有你瞧的。”朗尼說。
“你成績很好吧?”世華問。
“不能不好。我父母都是教書先生,千辛万苦地儲了一點錢送了我們兩兄弟來美國念書,他們捱了一輩子,我也希望他們將來享享福。”
“朗尼,你真好。”
“世華,你大概是個千金小姐吧?”
“那有什么關系?”
“我不喜歡追千金小姐,但我又喜歡你,所以我說呢,先挂號來著。”
“有空來宿舍聊聊。”
“我很少有空。你呀,別拍太多拖,好好地念書。”朗尼又笑出他那排整齊的白牙。
好爽朗的一個男人,世華想起李頎。
李頎什么都不在乎,但沒他開朗,總有點听天由命的無言悲戚。
不過,李頎的環境比起朗尼又差許多,李頎連父母也沒有。
“我走了,不阻你做功課。”朗尼雙手插在牛仔褲袋中大步地去了。
世華突然想起一件事:
“朗尼,等一等。”
“什么?”
“迎新會那晚,常常站在約瑟旁邊那個……”
“哪個?這儿天字第一號的优异生。”朗尼說。
“他……”
“他什么?不告訴你。我來是為我自己!”
朗尼揚首闊步地走了。
日子像過得很慢,也許因為世華既專注于功課,約會又沒完沒了。其實才到了加州理工一個月,生活的多彩多姿已胜過她以往的十七年。
优美的校園,一列列的西班牙式建筑物,南加州的地方名字,圣什么什么的,來源都是西班牙文。
約瑟和寶蓮很照顧她,就像家人一樣。
寶蓮常約她去游泳、看電影、逛街,約瑟永遠做車夫。
要是寶蓮不是那么毫無疑心机心的,應早看得出自己的男朋友對世華那抑壓得好困苦的情意,他的一雙眼睛,無時無刻不在痴痴地看著世華。
世華自是覺察到的,但她只好裝做不知道,她是那么的喜歡寶蓮,寶蓮是那么地疼她,她希望三人的好朋友關系永遠維持下去。同時她亦知道,她是唯一可以保持這一線之差的平衡的人。
寶蓮嘴里常提程安雄、程安雄,這個名字,顯然她跟他很熟,但是偏沒見過他們叫過他一齊來。
“程安雄是誰啊?只听你說,卻不見人。”世華終于忍不住問了。
“是我和寶蓮的好朋友。”約瑟說。
世華的腦子叮當一響!那張英挺不凡的臉孔,朗尼口中的天字第一號优异生。
“約瑟,我剛來時那個迎新會,有個人整晚站在你旁邊,不跳舞也不做聲的。”
“那便是程安雄了。”約瑟說,“他是不大做聲的。”
“跟我便不曉得有多少話儿聊呢!”寶蓮說。
“你是傻大姐嘛,誰跟你聊都開心!”約瑟說。
“誰說我傻,我一點也不傻!程安雄最是眼角高,笨一點的他都不跟人說話呢!”寶蓮高聲抗議。
“施維亞他也不放在眼內嗎?”世華間。
“施維亞?”寶蓮一听見這個名字便怒火上升,“從第一天起,程安雄就沒多看施維亞一眼,他不喜歡不正經的女人!”
“那你又太夸張,施維亞初來時并不像現在這樣。”約瑟還是有點同情施維亞的。
“是你才會這么護著她!”寶蓮一指戳在約瑟的太陽穴上,“她初來便四處放騷,你還背著我去約過她呢,你以為我不記得?”
“那時個個都去約她,我也趁趁熱鬧嘛。”約瑟說,“何況,當時又未追到你。”
“當然,你以為我是施維亞那么容易追的嗎?饒了你吧!”寶蓮是最容易哄的。
事實上,是當年約瑟追施維亞不到手。
“你說所有人都追施維亞,那么他們當阿祖是什么?”世華問。
“阿祖管得住她嗎?她需要人追的嗎?她一見到男人便嗲上去了。”寶蓮說。
“阿祖也脾气大啊,動不動便給她几個耳光的。”約瑟說。
“阿祖是脾气大了點,但這兩年馴下來了,給女朋友弄得這么沒臉,怪可怜的。”寶蓮說。
“程安雄一次也沒有約過施維亞?”世華再問。
“沒有。”約瑟說,“美國女生倒有約會一些。”
“他不約會中國女生的嗎?”世華問。
“不是不約,沒有合他心意的而已。”約瑟說。
“有我呢!”寶蓮的梨子臉悄悄地笑。
“有你,有你,不過你是我的女朋友嘛。”約瑟怕她再算施維亞的舊賬,急忙討好兩句。
“他在美國女生中很吃得開的。”寶蓮很為她的老朋友而自豪,“他是本校劍擊隊的主將,是加州校際西洋劍比賽冠軍,劍擊隊里也有美國女生的。”
“他念書每科都拿A,NASA每年的暑假獎學金他都拿到。”約瑟說,“NASA是在全美國的大學挑精英學生去作暑期訓練的。”
“NASA是什么?”世華問。
“美國太空研究署的簡稱。”約瑟解釋給世華听。
“程安雄是美男子,你見過便知道。那夜他老站在燈光暗的地方,你大概看不清楚。”
約瑟補充著形容。
談起這位好友,約瑟和寶蓮那种引以為榮的心情,溢于言表。
世華只納悶著:為什么他從不約我呢?看我不上眼嗎?
回到宿舍,世華還是悶著。
電話響了,世華隨手拿起听筒“喂”了一聲。
“盛世華?”有禮而陌生的聲音。
“是。”
“我是程安雄。”
世華心里怦然一跳,听筒几乎沒掉下來。
“你好!”程安雄的聲音,恰好像他的俊臉。
“你好!”在校園里對男生應付自如了几個月的盛世華突然靦腆了起來。
“我想星期五晚上請你去看電影。”程安雄說。
“好。”盛世華緊張得只說得出一個字。
“七點鐘來宿舍接你。”程安雄說。
“好。”盛世華的舌頭像打了結。
放下听筒,盛世華疑幻疑真。
只是那么簡單的几句話,素昧平生,就這么約好了?
開學三個月了,不曉得多少個男生約會過她了,程安雄要等到現在才約她?
這時她才想起,方才是她第一次跟他說話。
這個人,半句閒話也沒有,怎么搞的?
而她,只在三個月前,人頭涌涌的迎新會中,在朦朧的燈光下,遙遙看過他的輪廓。
這几個月來,天天和不同的、相同的男孩子周旋,她以為自己已經十分熟練,怎么卻一下子生疏起來,手足無措,像從頭來過?
然而她亦有种欣喜無限的感覺,她一直在等待,他終于來了。
星期五晚上,宿舍的女生們照例忙著梳頭、裝扮。美國女孩子,要是星期五晚沒有約會,便是可怜的人物。
沒有人肯待在宿舍里,牛頭馬臉也得撿個上街去。
浴室是公用的,每層樓左翼一個,右翼一個。
一格格的蓮蓬浴室,几個沒遮沒攔的大浴缸。
一列列的洗手盆,一列列的大鏡子。
美國女生上身脫得光禿禿的,開心起來一面哼著流行曲,一面搖著大胸脯,肩頭左擺右擺的,直跳到浴室去。
洗頭的洗頭,洗澡的洗澡,很多連浴室帘子也不拉上,光著身子一邊淋蓮蓬浴一邊談話。
世華仍然是要用浴巾包著身子才去浴室的,也是永遠拉上浴室帘子的。
她這么大個人都從來沒有在任何人面前赤身露体過。
宿舍的同學裸体她倒不介意,看多了便習慣了。
星期五也是剃毛的時候。
西方女子体毛多,大半都有個電須刨似的東西,撐起小腿上下刨來刨去,剃她們金色的、棕色的腿毛、腋毛、手毛、陰毛。
她們的眼睫毛長得像扇子,但其他地方的毛亦很茂盛。
盛世華手腳沒一根毛。她們倒覺得奇怪。
雅德麗在穿腰封,她老是瘦不起來。
“世華,借你的白兔毛外套給我穿一晚行不行?”雅德麗問。
世華看看比她大上三個碼的雅德麗說:
“你怎么穿得下啊?”
“是毛衣嘛,有彈性的,怎么穿不下?”雅德麗說。
“你穿得下便盡管穿。”世華和她一向不計較的。“你約了誰?”雅德麗問。
“新的,叫程安雄,你沒有見過的。”世華說。
“安雄!我認得他!”另一個蓄著短短金發的美國女生榮莉說,“我也是劍擊隊的。”
“是嗎?”世華期待多些有關程安雄的資料。
茱莉是念數學的,安雄亦是念數學的,又同在劍擊隊,當然相熟。
“他的西洋劍一流,快、狠、准。”茱莉贊不絕口。
茱莉是女子劍擊隊的一把好手,這女生不大用功念書的,天生聰穎,活動多多,考試卻永遠高分。
“安雄和我,在數學考試也有得爭的,他有一副好頭腦。”
茱莉是四年級生,平日也自視頗高的,一臉的飛揚跋扈,談起程安雄,她倒是服的。
世華芳心大慰,程安雄名不虛傳。
雅德麗跟茱莉倒沒什么好說的,茱莉認為只有最笨的女生才念家政科。
雅德麗憨厚良善,不過也的确笨點,背營養菜單背到天亮也記不牢,考試常考個馬馬虎虎,所以整天嚷著想嫁。
“你今晚約的又是誰?”世華問她。
“是個空軍,其實我也不大喜歡他,不過,有約會好過沒有。”雅德麗說,“你這幸運儿!”
“雅德麗,我穿什么才好啊?”世華在房間把衣服丟滿了一床。
“都沒見過你這么緊張,隨便穿一件好了,你的衣服件件都漂亮。”
世華心亂亂的,結果還是穿了條橘子色裙子算了。
“你看上去像個加州橘子!”雅德麗說。
“別笑我了,你看上去像頭大胖兔!”
“祝你好運!”雅德麗說。
七時整,宿舍接待室傳呼,有位程安雄找盛世華。
世華對著鏡子左照照右照照,終于還是不滿意,但是已經遲到十分鐘了,只好下去。
程安雄穿得很整洁簡單,一條深藍色西褲,一件深藍色織白邊的V字領紐鎖毛衣套著件白襯衫。
到底是劍擊冠軍,站在那儿就英姿颯爽,五英尺九英寸左右,但是英挺的气概令他看上去好像相當高。
他的眉也像劍,斜飛入鬢,雙眼深深,鼻子高挺,嘴唇薄薄,發腳有些儿卷曲,有點像混血儿。
劍眉星目,就是那樣子的了,世華心里想。
兩人相見,都有點不知如何是好,程安雄只是客气地送她上車子。
他那部是舊車,后面的椅子裂了一大條縫,露出了奶白色的乳膠。
“是教授賣給我的四手車子,才五百塊錢。”程安雄說。
“也不錯啊!”世華說。
“你吃過飯沒有?”程安雄問。
“沒有。”世華這時才記起忘了吃飯。
“那么我們不要看電影了,去吃飯吧。”
程安雄把車子開到离校園約四十五分鐘的地方,建筑像歐洲古堡一般。
“這是著名的麥當娜酒店,牛排很好。”程安雄說。
“有點像童話古堡呢。”世華往四周望了望。
“這也是間旅店,每個房間都不同的。”程安雄說。
“你住過嗎?”世華奇怪地問。
“有時跟同學們上山去赫斯特堡壘,晚上累了便在這儿歇宿一宵。”
“赫斯特堡壘?”
“那是已故報業大王老赫斯特在山上建的一座堡壘,室內是仿羅馬式的,很美麗,改天我帶你上去。”
“老赫斯特顯赫一時,他在生時,名人貴胄都是他的客人,開過很多盛极一時的大宴。”
“現在呢?”世華問。
“現在堡壘送給政府了,維修費太厲害。”程安雄說,“你知道嗎,他在山上除了建筑那豪華堡壘,還要養斑馬、長頸鹿之類非洲野獸。”
“山上不适合斑馬、長頸鹿這些平原動物啊。”世華說。
“他偏要養。還要在山頂种熱帶椰樹,土壤不合,他便叫人把熱帶泥土舖到山上。”
“相當任性呢!”世華說。
“現在先去麥當娜酒店吃餐,那儿也很有趣的。”程安雄強壯的手臂攜著世華下車。
飯廳古色古香,兩人在燭光中坐下。
有一雙中年美國男女在拉手風琴,遙遙的,和气地跟程安雄點頭打招呼。
程安雄含著微笑。
“那是店東夫婦,他們喜愛拉手風琴。”
“你很熟悉這儿呢,其他同學帶我去的都不是這些地方。”世華說。
“我喜歡四處去。”程安雄說。
點了菜后,店東夫婦過來,友善地跟程安雄聊天,又盛贊世華漂亮。
“你的英語說得很好,只有約瑟的還更地道加州音一點。”世華說。
“約瑟的家就在洛杉磯,他是在這儿長大的。”
“你們是很要好的朋友吧?”
“我的朋友不多,約瑟和寶蓮是我最親密的朋友。”
“為什么很少在校園見到你?”世華問。
“我不是在課室、實驗室,便是在体育館,你當然見不到我。”
“你不大參加中國學生的派對的?”
“我不喜歡去派對。”程安雄臉紅紅地笑道,“那次去是因為看你。”
“看我?你整晚都不過來跟我打招呼。”
“是約瑟叫我去看你的,他笑我太害羞了。”程安雄的臉又紅了。
“說實話,想約你想了很久了,那天晚上鼓起很大勇气才……才打電話給你。”程安雄突然有點口吃起來。
世華想,原來他真是害羞的。
條件這么好的劍士、优异生,居然是個害羞的人,其實,有什么女孩子他會約不到?
“我宿舍的茱莉說你打劍快、狠、准,怎會沒有勇气呢?”
“打劍是另外一回事,對我來說,打劍比約女孩子舒服得多,可以痛快地斗一場。”
說完,程安雄覺得說錯了話,忙更正說:
“我不是說跟你一起不舒服。我……我都是不會說話的,對不起。”
“我喜歡听你說話,剛才你說的都很有趣,好像赫斯特堡壘,令我悠然神往。”
“改……改天我們找了周未去。”
“好啊。”
世華倒覺得自己只會說好,不曉得逗他說什么才好。
“你念書的成績也不錯。”再度開口的反而是程安雄。
“你怎么知道?”
“我有個同房替教授改微積分和物理學課卷的,所以,你的功課我都看過了。”程安雄說,“你很聰明。”
“噢,調查過我來的!”世華嘟起小嘴。
寶蓮說的沒有錯,程安雄瞧不上笨女人,眼角高的人也可以害羞的。
“也可以這么說,我并不隨便約會女孩子。除非……除非……”
“除非什么?”
“除非她特別美麗,特別聰明。”
世華都沒听過那么動听的話。
“微積分我是強來的,實在不那么行,物理也是半猜半砌的。”
“我知道,所以我說你聰明。”
“你教教找竅門儿,現在我只是混過關而已。”
“竅門一點便通,通了便什么都容易。”程安雄問,“你真的愛念書?”
“真的。”
“好,以后你做功課可以找我。”
“也教我打劍好嗎?”世華興致勃勃起來。
“那我想比教你做功課難。”
“茱莉也可以打啦!”
“茱莉是個很強壯的女孩,你似乎纖弱一點了。”
“我學過芭蕾舞。”
“我學過打劍,但是我一步舞也不會跳。”
“你看死我學不來!”
“找個下午到体育館來試試,也許你覺得打劍并不那么好玩。”
“他們告訴我你去年拿了加州劍擊比賽冠軍,今年還參加嗎?”
“參加。不過史丹福大學有個左手的,我有點擔心。”
“左右手有什么不同?”
“我是右手持劍的,一般人也是右手持劍的,練習對手也是右手的,跟個左手持劍的人比賽,我吃虧的。”
“為什么?”
“左手持劍的人常跟右手持劍的人練劍,摸慣了我們的門路。”程安雄解釋給她听,“而我們右手持劍的大多數,難得找個左手的練習,一下子上陣比賽,方向不慣,雖然對方的技術未必好過我,但是怪怪的,令我看不准。”
“那么你找個左手的人多練習好了。”世華提議。
“我正是這么想,校隊里左手的人不是沒有,但技術不夠好,听說史丹福那個蠻厲害的。”
“不怕,你一定會贏的。”世華似乎已在觀看著比賽。
“要是你想我為你而贏,我想我便會贏。”程安雄說。
“為我而贏吧!”
在古堡的燭光下,世華更像個英雄要為她而凱旋的美人。
安雄的兩道劍眉,在世華的鼓勵之下,似乎更飛揚了點,雙眼的神采,更有自信。
很快樂舒适的一晚。
安雄令她有穩如泰山的安全感。
每一個她所約會過的男孩子,都有令她不安的問題。
只有安雄,一切都是沒有令她憂慮的。
有生以來,她第一次覺得沒有壓迫感。
李頎給她刻骨銘心,備受患難煎熬的愛。
法松給她個鑽石樊籠。
約瑟在對寶蓮的忠誠与對她的暗戀中自我折磨。
甚至光明磊落的朗尼,也要訂下她的未來。
阿祖天天陪著她,但是他被施維亞刺傷過的創口還在滲血。
世華在這些男孩子交織著的网中,有著探險者的興奮,她在左溜右溜,但沒一個是歇腳處。
安雄是特別的,他叫她星期一下課后到体育館試劍,那太好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