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春之葬 第四章 劍盾之夢
回到宿舍,一踏進房門便看見雅德麗對著廢紙桶嘔吐。
“雅德麗,你喝醉了?”世華看不見她低垂著的臉孔。
雅德麗抬起頭來,用毛巾抹著嘴:
“他令我嘔吐!”
“發生什么事了?”
“他要我口交。”雅德麗一副惡心的樣子。
“什么叫做口交?”世華不曉得她在說什么。
“就是把那東西塞進我的嘴巴,噢我要死了,我不喜歡他!”
世華听得眼都大了,她連性交也沒試過,口交這名堂令她也惡心。
“你不喜歡他為什么都讓他做?”世華完全不明白。
“我還是嫁掉算了,書又念不上,約會又約成這個樣子!”雅德麗苦著口臉。
“不喜歡的約會可以不去的啊!”世華說。
“你看看星期五晚上有誰留在宿舍里?我不能沒有約會。”雅德麗說。
世華知道雅德麗是個沒腦袋的大好人,倒真希望她碰上個好男孩嫁掉算了。
“你的約會好嗎?”雅德麗問她。
“太好了。”世華還有點飄飄然。
“你們只是說話?”雅德麗問。
“是。媽媽叫我不好隨便讓人碰。”
“也不用那么緊張,有過性交不等于他擁有你。”雅德麗說。
“我們中國人不那么想。”
“你們中國學生也有很多同居的呢。”
“我知道,不過他們是情侶啦,很固定的。”
“看來你比初來時開放了一點。”雅德麗說。
“我也不知道,也許性交不是那么可怕的一回事。”世華說,“我夢想試試,不過我很害怕。”
“放松一點,性交不是婚姻合約。”雅德麗說。
“但也不能像你那么糟糕。”世華說。
“不要再提今晚,我又要吐了!”
雅德麗把弄污了的白兔毛外套交回世華:
“對不起,弄成這個樣子。”
“不要緊,洗洗便是。”世華嘴里這么說,心里卻打算把那白兔毛外套丟掉算了。
星期六阿祖約了她。
阿祖對她蠻体貼的,知道她跳芭蕾舞,連在畫圖的功課上也畫了個跳芭蕾舞的女郎,被同學們笑個臉黃。
世華不明白為什么同學們老愛取笑阿祖,阿祖是充滿感情的,她喜歡阿祖。
阿祖也不是胡亂約會女孩子的,他頗為挑剔,約來約去只是世華一個。
星期六,南加州如常藍天一片,万里無云,阿祖開了他的簇新卡特勒大房車跟世華去附近的卑斯蕪海灘。
那儿有長滿小花的屋子,有間用舊木篷車輪圍住的花園。
還有一間更有趣,是用艘倒覆過來的大帆船造的屋子。
“那是文學系教授易斯的屋子。”阿祖說。
“是他嗎?易斯教授真有趣,有時盤腿坐在靠窗的桌子上,一邊念詩一邊拉百葉帘的繩子在脖子上繞來繞去。”世華說。
“你的英文課上得怎么樣?”阿祖問。
“過得去,美國文學我不熟悉,看一個記一個。”世華說。
“來念洗卡拉的詩吧:
看呀,親愛的人,
在那淺黃的沙上……”
阿祖背了兩句。
“下面呢?”世華問。
“不記得了,一年級時念的。”阿祖說。
“你寫給我看的小說也很不錯。”世華說。
“亂寫一气而已,不算什么。”
“不算什么又給我看?”
阿祖避開了話題,他的小說感情洋溢,讓世華看了有點尷尬,何況,那些分明是有感而發的文字,是別有所托,都是寫在世華未入學之前。
也許,那都是施維亞吧。
而施維亞,是個他從來不愿提的名字,世華知道,他難以忘怀這個背叛了他十次的女人。
“我倒想看看你跳芭蕾舞呢。”阿祖說。
“我离開香港時,沒有把芭蕾舞鞋子帶來。”
“下個周末我上三藩市,替你買一雙回來。你要什么號?”
“加比西奧牌的,五號半。”
“我不知道加比西奧是什么,也不曉得哪儿有得賣,不過,一定替你找一雙回來。”阿祖說。
“那真謝謝你了,店子星期天也許不開呢,單找一個星期六只怕你找不著。”世華說。
“我星期五下課便駕車上去,一定找得著。”阿祖對女孩子是細心的。
与他在一起,世華有求必應。
眾人都認為阿祖為世華神魂顛倒,但是世華覺得,阿祖人雖常在她身邊,心神總有點若即若离。
算了吧,大家談得投契,阿祖的傷心事是施維亞,世華的傷心事是李頎。
雖然她沒有提過半句關于李頎的事,但是在她稚嫩的心中,跟阿祖,總有种同是天涯淪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識的親近感覺。
“明天到哪儿?”阿祖問。
“尊尼和欣欣請我到他們家吃飯。”世華說。
“他們一起從香港來念書,几年來一直住在一起,根本像夫妻了。”阿祖說。
“就像約瑟和寶蓮一樣?”世華問。
“不大相像,約瑟和寶蓮常跟別的同學玩在一起,不能說百分之一百做定了夫妻。”阿祖說。
“寶蓮很活潑的。”世華說,“她常常照顧我。”
“她是個人人都喜歡的女孩子,連程安雄這個不見人的,也跟她老朋友得很。”阿祖說。
听見程安雄的名字,世華的心怦然一跳。
“你認識他嗎?”阿祖問。
顯然他不知道程安雄昨夜才約會過世華。
“你跟他熟嗎?”世華想支開話題。
“不熟。”阿祖說,“他只上寶蓮和約瑟的家。”
“約瑟是娶定寶蓮的了?”世華探道。
“寶蓮心中是嫁定了他,約瑟倒不知道,我看他暗戀你呢。”阿祖笑道。
“哪里哪里,他們照顧我而已,”世華忙說,“為什么你說尊尼和欣欣与他們不同?”
“尊尼和欣欣自成一國,兩個都是上海人,整天說上海話,一下課便窩在家里,都不大跟誰來往的,我倒奇怪他們怎么會請你到他們那儿吃飯呢!”阿祖說。
“也許因為我是新來的吧。”世華不覺得有什么出奇。
“每個學期都有新來的人,又不見他們請。”阿祖依然覺得奇怪。
“有時在上數學課的地方碰見尊尼,碰多了請我吃頓飯有什么稀奇?”世華說。
翌日黃昏,尊尼到宿舍接她。清清秀秀的高個子,話并不多。
他們平日碰見,也不過是打個招呼而已。
欣欣早已忙著燒上海菜,熱情地招呼著世華。
“你會說上海話嗎?”欣欣問世華。
“一點點,我媽媽是上海人,不過我在家只說廣州話,爸爸不懂嘛。”世華說。
“那也是半個鄉親了。”欣欣說。
“還是說廣州話和英語方便點。”世華笑道。
“欣欣不是不會說廣州話,只是她愛說家鄉話而已。”尊尼說,“像程安雄,跟他能說英語差不多了,他的中文糟透。”
“程安雄?”世華再次听到這個名字,心想收留他吃飯的地方倒多。
“是啊,他跟尊尼同系,挺喜歡吃我燒的菜。”欣欣頗以一手好廚藝為榮。
“你看人家長得帥,燒菜也賣力一點。”尊尼取笑女友。
“哪里的話!今儿晚上我一樣賣力燒給這位小妹妹吃。”欣欣把一盤又一盤的菜端上。
“尊尼也很好看啊,你看慣了不覺得而已。”世華衷心地說。
尊尼有一丁點儿像李頎,也是高高瘦瘦,帶點儿憂郁的樣子,不過皮膚比李頎要黃一些。
尊尼整晚都在沉默地听兩個女孩子說話,很少嚇腔。
世華有時不禁怔怔凝望他,不為什么,只為了他的外形有一點李頎的影子。
星期一早上,世華正在拾級而上數學課室,迎面尊尼正在下樓梯。
尊尼停了一會,繼續下樓梯,然后在樓梯下仰頭叫住世華。
“什么事,尊尼?”世華覺得他今天臉色青黃,形容憔悴。
“昨夜沒睡好,想了你一晚。”尊尼低聲說。
“今晚好好睡吧,尊尼。”世華赶著上課,亦不想多說什么。
煩惱又來了,都是那么的莫名其妙。
她不想介入約瑟和寶蓮之間,更不想介入尊尼和欣欣之間。
人家是那么的要好,自己又約會多了,實在無此必要。
上了心神恍惚的一課,尊尼似乎是李頎的化身,世華對尊尼何來感情?她心亂的是,為什么自己一邊這么挂念李頎,一邊又這么享受四方八面的約會。
特別是,想起下午去体育館和程安雄試劍,心情又是那么的喜不自胜。
她是忠于李頎嗎?她知道他是在等她的,在遠遠的那方,苦難的李頎是在等她回去的。
下午,一進了体育館,程安雄已在那儿,白衣白褲的戴著臉罩跟劍隊隊員在練劍。
罩住了臉孔,每個劍手都一樣好看,但是她一眼便認出了程安雄,那個進退迅速、出劍快狠的便是他。
程安雄見盛世華到了,馬上一手拉掉臉罩,露出他的一張俊臉,向隊友叫停。
隊友們都好像很听他的話,知情識趣地馬上清場。
程安雄問:
“覺得好看嗎?”
世華側側頭:
“沒電影好看,你們打得太快了,我都看不出誰刺中了誰。”
程安雄笑了:
“真正打劍是要這么快的,拍電影,當然要放慢來打,不然像你所說,都看不清楚誰刺中了誰。”
程安雄隨手撿了把劍拋給她:
“來,握著。”
“握著哪儿啊?”世華拿著劍柄,不知從何握起。
“呵,這樣。”程安雄把她的手指放在應放的地方。
“喲,這么長,又這么重!”世華嚷道,“看電影,那把劍好像又細又輕。”
程安雄只是笑:
“就這樣握住了,不用太贅。”
“你不用戴上臉罩嗎?”世華問。
“你刺得著我?”程安雄顧盼自如地說。
“怎么不能,我亂刺!”世華右手提起劍,模仿劍手彎彎地舉起了左手。
“我就站著不動任你刺。”安雄說。
世華拼命一劍刺過去,安雄舉劍一格,世華的劍便像被他的劍粘住。
安雄的劍纏住她的劍絞了几絞,喝一聲:“脫手!”
世華右手痛得虎口欲裂,一把劍便飛脫了手。
“呀喲,痛死我!”世華用手撫著虎口。
“一把劍便像一只鳥儿,握得太緊,它會窒息,握得太松,它會飛去。”安雄說。
“你几時開始學劍?”
“中學的時候,我的老師是法國种瑞士人。”
“几時比賽?”
“圣誕節前。”
“我可以去看嗎?”
“不好,你在場令我緊張。”安雄說。
“我都未看過真正的劍擊比賽。”世華說。
“剛才我們練習,你還說不好看。”安雄說。
“因為我不會打劍嘛,不會打便不會看,不會看便覺得不好看。你教我,那我便會看了。”世華潛意識地想找机會多接近他。
“我哪有空正經教你,跟你玩玩倒可以。”
“你再把我的虎口弄得那么痛,我便不跟你玩了。”世華用左手捏著被他震得發紅的虎口。
“這么怕痛,不要學打劍了。”
“那么就听吧,你解釋給我听,至少我會看出個眉目。”世華說,“我太想看你跟史丹福大學那個左手神劍比賽了。”
安雄皺皺眉,在加州,他都未輸過。
何況,他明年便畢業了,多半會轉去東岸升學,他不想在加州敗這最后一仗。
“你不會輸的。”世華一廂情愿。
“但愿不會。”安雄把劍交到左手,想像著對方的攻守。
“我有些微積分功課不大會做,可不可以教我?”世華間。
“好,現在送你回宿舍,包管十五分鐘內你便明白。”
果然,老師講解不明的,安雄三言兩語便點出了竅門。
之后,世華舉凡有什么數、理、化、英文科种种功課,都跑去問安雄。
念書的事,安雄什么都輕而易舉。
約會倒不頻密,決戰之日快到,安雄忙于練劍。百無聊賴,世華星期六應了六個男同學一齊約她的約會,有六個男孩子一起討好獻殷勤,倒能解世華一時之悶。
她也學會了啖一點酒,但只限于無傷大雅的甘巴利加梳打水。
對著六個分開來沒一個有吸引力,堆在一塊卻頗有趣的男孩子,世華有种自豪的感覺,但卻沒有戀愛的感覺,到底不是那么有趣。
校園不太大,中國男生不那么多,除了丑得她不能忍受的之外,她都約遍了,開始有點悶的感覺,也許應該轉校了。
想呀想的,精神恍惚起來,杯子一側,倒了一些在裙子上。
呼的一聲,六條洁白的手帕從六個男生怀中掏出來,對著她剛好圍成一個白手帕圈圈,她真覺得自己被寵坏了。
星期天她不打算出外了,歪在床上听音樂,翻著母親的信。
盛太太起初當然怪責她私自跑到加州理工,后來見學校寄回家的中期試成績單,世華每科都拿A,便不說什么了,只叫她努力念書。
不過,盛太太還提出一個條件:可以跟美國男生約會,但不可以嫁外國人。
世華根本沒想過要嫁,也就回信隨口答應便是了。
阿祖上三藩市替她買芭蕾舞鞋去了,還未見回來。
才下午呢,還早著。
想不到宿舍款接處卻傳呼到房間,說有位王法松到了。
法松!怎么他一聲不吭地從東岸飛來了?又不是假期。
想起自己在法松家留書出走,倒也有點尷尬,但她還是喜歡見到這位大哥哥的,雖然法松對她明顯的占有欲令她不大自在。
法松在會客廳里,踱來踱去。
見到了世華,他那張不笑便略為嚴肅的臉孔令世華忐忑不安,他為什么而來?
法松拿出一疊信:
“寄來我紐約的公寓轉交你的。”法松冷冷地說。
世華一瞥,似乎是李頎的字跡,悲喜交集之情不禁都涌到臉上,迫不及待地伸手去接。
可是世華才伸手,法松便把手一松,讓信都撒在地上,站在那儿動也不動。
世華忍著气,蹲在地上把信一封一封地撿起來。
世華把信抱在怀中站起來,兩人面對面的,都有點怒意。
“我送你的粉紅色晚禮服、手袋、鞋子,你一件都沒拿走,就當是廢物似的。我的一番心意,想不到……”法松說不下去了。
“法松,我沒當那些是廢物,只是不好意思拿走而已。”世華實在是說老實話。
“失戀的打擊原來是這么難受的。”法松很不想說,但是又忍不住說。
“法松,我們根本沒戀愛過,你怎么說自己失戀呢?”
“世華,你是有計划地避開我,這四個月來,我所受的煎熬,實在難以對任何人說。”
世華想不到法松這么認真,她只以為那是一次頑皮的溜走而已。
她料不到那件事那么嚴重地傷害了法松,她甚至有點惱他那么認真,愛她是不需要征求她同意的嗎?
“你這次突然而來,就是為了向我發脾气?要我認錯?我又不是要傷害你,就只是不想留在紐約而已。”
“世華,別當我是傻瓜,要是你不打算留在紐約,也不會把我家當作給朋友的通訊地址了。為什么和我相處了一陣便改變了主意?這四個月來我不斷問自己,我是不是那么討人厭?”法松的自尊心大受損傷。
“那么你便特別飛來把我的信撒在地上了?”
世華禁不住也發了脾气。
要是法松沒有用力把那疊信撤在地上,她還不至于那么生气。
他是故意在她伸出手來接信時手一松,讓信丟在地上,讓她蹲在地上拾。
兩個人的一口气都下不了,十分不愉快地分手了。
有人專程來怪責自己,到底是不自在之极的事。
她悶悶地上了房間,還沒開信,下邊又有人叫她了。
是尊尼。
尊尼、李頎,李頎的信剛到,他的影子尊尼又到了。
尊尼的臉色比周前更青黃,秀气依然在,但憂郁更重。
“尊尼,不舒服嗎?”世華對他有點怜惜。
“世華,我不曉得怎么說,我和欣欣一起這么多年了,一見了你,心里便好像有個聲音在說:怎么我早几年沒遇見你?”
“尊尼,不要說,我不敢听。”
“我是不對的,欣欣對我那么好,而……而事實上,我也從來沒作過他念,怎么我一見到你,我便天天想著你,每天在數學大樓碰一次面,打個招呼,心里也是快樂的。”
世華想不出如何應付,尊尼是脆弱的。
“你每次看我,都好像似曾相識的樣子,然而你卻從不說什么,世華,我不明白。”尊尼很苦惱。
“我……我沒有其它意思。”世華從來不自覺看尊尼時自己是那個神情。
“那怎么那天你在我家,常常出神地望著我?”尊尼抱著頭,“告訴我,你是不是怕對不起欣欣,所以才不跟我說話?”
那真是好大的一個誤會,想起法松和眼前的尊尼,都是自己不小心闖下的禍。
“尊尼,我和你、欣欣,都是朋友,我的眼睛長得不好,這么地看你,我自己也不知道,對不起。”世華語無倫次。
“那是我單方面的狂想了?”尊尼憔悴的臉,令到世華不敢妄下重語。
“尊尼,我喜歡你,我們像平時一樣地做朋友好嗎?”
“那么我以后不會再見你了,我不能自己,更不想傷害欣欣。”尊尼說。
“你也沒有傷害我,尊尼你不用擔心,我那么地看你,只因為……只因為……”世華把話吞回肚子里,沒說出只因為他有點像李頎。
她知道程安雄間中會到欣欣和尊尼那儿的,她不想把故事透露了出來,讓程安雄無意中听到。
要是程安雄听到了,也許不再找她了。
“只因為什么?”尊尼帶著一絲希望地問著。
“只因為!我不知道啊,千万不要令欣欣誤會,你們是很好的一對。”
“就是這句話?”尊尼臉上掠過一陣尋夢不到的凄涼。
李頎和尊尼的影子在世華眼前交疊著,她矛盾而心酸,她都不曉得自己在做什么,尊尼根本不是尊尼,而是李頎的延展,她在腦袋一片混亂中,溫柔地對尊尼說:
“謝謝你讓我在校園里見到你,但是,到此為止吧。”
尊尼茫然地目送世華拾級而上宿舍房間。
世華上了房間,沒有依著日子拆李頎的信,她從最近的一封開始。
李頎說他白天在工專上課,晚上在報館兼職,做到几乎通宵。
“小盛,我不會令你失望。”
那是信中最后一句話。
再翻看早些時的信,世華知道胖胖和水文君都先后給了他她的通訊地址。
這兩個老同學,也真無話可說了。
再看航空郵簡上李頎的通訊地址,都是托報館代轉的。
他大概不會有什么好地方,甚至固定的地方住了,他沒有詳細地說。
世華把几封簡短的信翻來覆去地看,字沒有多少行,只是語重心長地叫她好好念書,聲聲“小盛”、“小盛”、“小盛”,那又是那么接近她心。
字里行間,李頎從未怀疑過,甚至想及過她會有一大班男孩子輪流約會,他有的,只是不渝的等待。
世華想起李頎說:
“我不是個复雜的人。”
他真的不是。
她和李頎刻骨銘心的一段情,她此生也不能忘記。
他當她和他一樣矢志不渝。
世華淌下了眼淚。
然而,他倆人現在是活在兩個截然不同的世界里。
李頎的世界,仍是過往悲苦而美麗的小世界,他在等她回來補好那殘缺世界的另外一邊,那么他的人生便完美了。
然而展示在世華眼前的,那是一個好大的新世界的一小部分而已,還在源源不絕的繽紛。
雖然她的心里天天有李頎,但也不一樣有空位讓別的男孩子一一闖進嗎?
她是忠貞的嗎?她愛李頎,但是,她還能回到他倆的小世界之中嗎?
她也不知道為什么那么多男孩子追求她,她自問是誠實的,她是真的,但是為什么弄來一身內疚呢?
為什么她心系李頎,卻偏要与阿祖出雙人對,同時又傾慕程安雄?
法松和尊尼的控訴,令她大感無辜,一車子的煩惱。
程安雄忙著,沒打電話來,本來世華想他多忙也應該有空打個電話的。
心情絮亂地睡了半晚,早上胡胡混混地上了課,渾渾噩噩地進了飯堂。
阿祖已在等著她,交給她一雙加比西奧芭蕾舞鞋,五號半,還替她買了粉紅色的緞鞋帶。
“真謝謝你,阿祖。”
這時施維亞妖妖燒燒地一屁股坐了下來,胸口上有個珍珠胸針,視世華如無物地吻了阿祖的臉頰一下:“胸針很漂亮!”說完便走了,得意地瞟了瞟世華喜孜孜地捧著的芭蕾舞鞋子。
“阿祖,那胸針是你上三藩市時買給她的?”
世華的自尊心像中了一箭。
“是啊。”阿祖理所當然他說。
世華怒不可遏:
“芭蕾舞鞋買了多少錢?”
“四十五塊美金而已。”
世華拿出四十五塊錢來,一把塞進阿祖手中:
“還你!”
“世華……那是我送給你的。”
“不要。”
“我找了老半天……”
“每個女孩子一份的禮物我不要!”世華說,“誰稀罕。”
“何況,還是他跟我一道駕車上三藩市的。”施維亞拿著點甜品走過來,“我也學過芭蕾舞的,不然他怎知道往哪里去找加西比奧牌。”
世華气得連鞋帶盒地把禮物往阿祖面前一放:
“鞋子也不要了。”
“何必那么認真?”阿祖說。
“人家不要鞋子了,你把那四十五塊錢給回人家啊。”施維亞那雙畫得漆黑的媚眼,令阿祖十分听話。
阿祖把四十五塊錢掏出來,一臉的服從,交回盛世華。
“不要!”世華跺著腳。
“怎能不要?不然說我們吞沒了你那四十五塊錢啦。”施維亞聲聲“我們”,世華更惱了。
性子一起,把那四十五塊錢撕得粉碎。
正在飯堂炸雞的朗尼,忙著偷看偷听,雞炸焦了,弄得一鍋子煙。
“這雙鞋子,也許我有用。”施維亞還不肯放過世華,“你也好久沒看我跳芭蕾舞了,是嗎,阿祖?”
“你這么矮,腳有那么大嗎?”世華受不了施維亞不當她是一回事的气,沖口而出說她矮。
施維亞是十分美艷的,嬌小得很,曲線玲瓏,美中不足的便是矮吧,才不過五英尺一英寸。
阿祖夾在兩個女人中間,并不見得手足無措,反而像上回捧餐同時侍候兩個女生時一樣,有洋洋自得之情。
世華連飯也吃不下了,挾住書本,跑去草地上,和一些美國男生閒聊。
“明晚我們去看電影好嗎?”有位動物學同學,叫基利·普斯的約她。
“好啊。”是世華第一次應美國男生之約。
“明晚七時到宿舍找你。”基利說。
“唔,到時見。”
基利是好看的,有點像保羅紐曼,藍藍的一雙眼睛。
他在做實驗時約過她几次了,世華都沒答應。
美國男女是爽快的,去就去不去就不去,不會像中國男生般做三個小時實驗求足三個小時。
下了課回宿舍,沒什么功課可做。
朗尼來找她。
世華還是微微嘟著小嘴。
“還未發完小姐脾气?”朗尼露出他那可愛的笑容,和那排白白的牙齒。
“你都看見了?”
“炸雞多悶,免不了眼睛四處溜。”
“我以后也不要理睬阿祖了。”
“你這小女孩,自投羅网。”
“自投羅网?”
“阿祖對施維亞几時心息過?就是你這么天真以為他追你。”
“他不是天天纏著我嗎?”
“纏給施維亞看的,全校最漂亮的新生整天陪著他,對著我們,他不可一世之极。”
“初來時我見他那么可怜,想為他報一箭之仇,讓他風光風光而已。”
“你倒是心腸好的。”朗尼說。
“誰料得到他們還有來往。”世華說。
“他們是這樣的,施維亞一找到別的男朋友,便不理阿祖,那么阿祖便失落兮兮的樣子,最近施維亞被那智利男生踢出來了,她要找地方住,要錢花,便回頭找阿祖。”
“為什么她的同居男友都是南美留學生?”世華不解。
“美國男生哪里有錢養她?南美留學生,多半是富家子,也是花花公子,追起女生來不放手的。”朗尼說,“他們遲早會向你入手。”
“沒心情說這個。”世華說。
“你覺得被阿祖利用了?”朗尼問。
“我當他是好朋友,不是男朋友,但不惱是假的。”
“你小姐發起脾气來也算厲害呢,鞋子、鈔票,拋得整桌子都是,沒什么儀態。”
“還取笑我,捶死你!”世華細白的粉拳如雨點般捶在朗尼高大的身上。
“打夠了?不气了?”朗尼握著她的雙拳,仍是笑出一口整齊的白牙。
“謝謝你來安慰我。”世華到底是個有家教的女孩。
“不,乘虛而入而已,我也不安好心的。”
“去你的!”世華又輕輕捶了他一下。
“我真的要去了,炸雞時間又到了。”
“我不去吃飯了。”
朗尼高大的身影回頭:
“世華,你很任性,也很純,不要為阿祖的事而不安,施維亞一跳上他床上,他便什么都不記得了。”
“怪不得你們常笑他,原來如此。”
“這儿同居的男女生也很多,你以為真是同屋住嗎?你不要傻。”
“明天有個美國男生約我出外。”世華說。
“他們很直接的,假若你不想做,便告訴他不想做,他們是開放的人,也不會介意,頂多下次不約你。”
“你也約會美國女生嗎?”世華問。
“有時有,窮措大的娛樂,美國女生想法不同,不像中國女孩子般認為吃虧,她們認為是互相享受。”
“你別嚇我,我沒想得通。”
“明儿你們還是喝喝汽水,吃吃爆谷,看部電影好了。”朗尼有點像監護人似地說。
翌晚,利基·普斯穿了日常上學的衣服來。
戲院离校園不遠,他們走路去。
世華顯得沉默。
“喂,別這樣反社交啊!”基利說。
世華想了半天,還不曉得跟他聊什么好,唯有聊動物學。
“你的功課很帥,一看便會。”基利說。
“我們在香港念中學一定要修生物科的,底子自然好了,不像你們,可以不修,到大學一才從頭學起。”
“你們是不是已經選好了丈夫,念完書回去便要嫁給他的?”基利問。
“這是几十年前的事了,現在沒有這回事。”
“那你是自由的,我可以多約你而不触犯你的家族?”
“基利,你一塌糊涂,你一定是看過些古老日本電影,我不是日本人,我是中國人。”
“你的家在哪里?”
“香港。”
“香港不是在日本嗎?”
“你們美國人太幸福,也太無知了,美國以外的世界,你們都不曉得是什么。”世華啼笑皆非,“香港在中國南部海上。”
喝完汽水,嚼完爆谷,看完電影,十時左右了,世華餓得肚子咕咕在叫,而基利卻完全沒有要去吃晚餐的意思。
世華突然記起程安雄的地址,他住在校園之外。
第一她肚子餓,第二她怕基利要她造愛,一時想起的安全島,便是程安雄,但她又認不得路。
“基利,我想去找個朋友,我要做微積分課,這儿是他的地址,你帶我去好嗎?”
“今晚不要我了?”基利做個無可奈何狀。
“反正明天上課又見到你了。”世華說。
“我是說課室以外,下次几時見到你?”基利問。
世華說:“到時再說吧,我不知道。”
世華找著了程安雄的寓所,她不想基利跟著上去,便說:
“你不用陪我了,我自己走上去便是。”
“悉隨尊便。”基利攤攤手,臨別擁吻了她一下。
接吻她倒是會的,李頎之后,她都沒有吻過第二個男人。基利是懂得接吻的,世華不能否認自己也享受了一陣,但她不想更進一步。
獨個儿走上二樓按門鈴,按了半天沒人應,大概安雄上街去了。
站在門口等了半小時,還沒有人回來,世華可有點害怕了,她是個方向不分的,她不懂得如何回校園。
翻了一會她的小手袋,只找著一張紙,連筆也沒一根。
她只好用小指頭指甲權充筆杆子,在紙上刻下了几個字:
“安雄:我來過,沒有人,只好走路回宿舍了。世華。十一時。”
在黑茫茫的大道上,世華几乎想哭,轉來轉去,都轉不回學校,唯有折回程安雄的寓所,心想頂多在門口坐到天亮。
她剛上樓梯,便碰見程安雄拿著她留言那張紙,气急敗坏走下來。
世華本已彷仿惶惶,一雙大大的眼睛蓋了薄薄一層不知所從的淚。
安雄一看,心都疼了,忙摟著她,連說對不起:
“我無從知道你會來找我的。”
“我在你門口等了整個鐘頭。”世華委屈他說,“我找不著路回家。”
“為什么半夜三更的會跑到市中心?”安雄問。
“跟同學看電影,心血來潮想順道探你,讓同學先走了,想不到無門可入。”
“我送你回去。”安雄開車,一邊開,一邊看她那張字條。
“沒收過用指甲刻出來的字條。”安雄相當感動。
“我沒有筆,真不知如何是好。”世華說。
“你還是需要人照顧的。”安雄右手摟著她薄薄軟軟的肩,左手駕著方向盤。
“下星期決賽了?”世華問。
安雄點了點頭:
“下星期你見不到我了,回來給你個圣誕禮物。”
忽地安雄想起:
“圣誕你到哪儿?宿舍不開的。”
“親戚叫我飛去紐約,但我不想去。”
“那我們去滑雪。”安雄提議。
“我不會。”
“很容易的,學學便會。”
安雄在宿舍放下世華:
“一周后見!”
那一周世華雖然沒有應任何人的約會,一顆心倒是填得滿滿的。
等安雄回來,原來是這么快樂的事。
一周后,有個盒子送上了宿舍。女生們免不了好奇地圍觀。
那是個加州校際西洋劍擊比賽冠軍的銀色盾牌,安雄胜了史丹福的左手神劍了。
盾牌上面刻了:
“給世華。”
下面刻著“安雄”。
“怎么這么害羞啊!”同房雅德麗說,“至少應刻著:愛你的安雄。”
茱莉也鑽進房間里看那神气的盾牌,連驕傲的她也贊歎著說:
“安雄真的臨危不亂,史丹福那個左手的不單是怪,而且的确是一流好手,安雄胜得不易。”
“很艱苦的一場比賽嗎?”世華問女子劍隊的茱莉。
“安雄聚精會神得連話也不跟我們說,我看他出賽多了,這一回,他真的好像不胜無歸似的,我想那是他那必胜的決心令那史丹福劍手失了預算一點,那個若不是詫异于安雄的熊熊斗焰,未必會輸給他。”茱莉說。
“他不但贏了比劍,也贏了世華的心啊!”
雅德麗跟世華一般欣喜無限。
程安雄把劍擊冠軍盾牌刻名送給世華的事,只有宿舍里的美國女生知道,宿舍里除了她之外,根本沒有中國女生,世華也沒跟別的中國同學說。
程安雄顯然亦沒有說,世華最喜歡這樣,她不知道為什么,但她一向沒有在另一個男人面前提及第二個男人的習慣。
几乎全校的留學生都約會遍了,她不曉得人家怎么說,她本身是只字不提的。
寶蓮很為安雄的再度奪魁而高興,她和約瑟請了安雄和世華去慶祝了一番。
約瑟有淡淡的愁怀,世華只裝做沒覺察到,她自己也剛收到兩個极不開心的消息。
寶蓮興高采烈地說:
“下學期約瑟和我都去洛杉磯了,真舍不得你們,不過,我們訂婚時一定請你們來的。”
“世華你好好照顧自己,有什么事便打電話給我。”
約瑟還是有點不放心這個三個多月前還不知天高地厚地挽著兩只箱子站在街上等的士的小姑娘。
“是啊,有事便給我們打電話。”寶蓮熱心地說。
“放假時沒處去,便來跟我們一塊住。”對約瑟的依依不舍之情,世華很感動,他對她遙遙的愛,她不曉得怎么回報他,可惜她不愛他。
短短的三個多月,世華已走了一段長長的心路歷程,她并不是眾人眼中的小女孩。
她對各种約會已經厭倦,惟一她未厭倦的,只有程安雄一個人。
在回家路上,世華對安雄說:
“下學期我不想住宿舍了,你替我找間房子好嗎?”
“你想一個人住?”安雄問。
“是。”
“你獨個儿住過嗎?”
“沒有。”
“你不怕?”
“沒試過,怎知怕不怕?”世華說,“我向往獨個儿住很久了”
“你父母不反對嗎?”安雄自己也是跟另外兩個男生同住的。
“他們管不著。”世華說。
“你今年多大了?”安雄問。
“十七歲零四個月,很老了。”
“很老?”
“這儿的人,每個都像小孩子一樣,我覺得有點悶了。”世華覺得此處沒可能讓她嘗盡人間煙火。
“我倒沒想過悶不悶的問題。”
“你這么忙,當然不悶。”世華說,“念書、打劍,暑期又去美國太空署進修,哪儿有空閒?”
“不是很多人陪你玩嗎?”
“有什么好玩,我又不是小孩子。”
“我是說,不是很多人追求你嗎?”
“起初被人追求真有點興奮,見得三次,又不外如是。”
“我約你多過三次了。”安雄說。
“不是說你,說你便不告訴你了。”
“你真怪,一方面你很純,另一方面卻什么都管不住你。”
“安雄,你有沒有想過,人一生這么長,几時悶得到老?”
“我從沒想過這問題。”
“安雄,不如我們結婚。”世華沒頭沒腦地說。
安雄倒沒被她嚇了一跳,只是拿起她的手,輕輕地打了她的手心一下:
“你完全不成熟,不是我不想娶你,而是我不相信你知道婚姻是什么。”
“要知道的嗎?知道了試來干什么?”世華說。
“真糟糕。起初我想,十六歲零四個月還不算太小,原來是真的這么小,看來我要等你長大了。”安雄說。
“我已經很大了。”世華很滄桑地說。
“為什么忽然這么感慨?”安雄覺得她有點反常。
“媽媽要我圣誕節回香港,不能跟你去滑雪了。”
“那也用不著馬上要嫁我。”安雄完全莫名其妙。
“不說了,不說了!”世華煩惱地撥著頭發。
“世華,我真的會等你一生一世,但是我不明白你為什么今晚忽然說這些話。”安雄說得很誠懇。
世華嗚的一聲哭了起來,轉過頭去倚在車子的窗上。
她收到信,盛太太要親自來押她回去香港度假,還不是強逼她与法松在一起?
她又收到方逸的信,說水文君和李頎在拍拖。
方逸是專門報憂不報喜的,但她從不說謊。
以水文君的每個男人都要媚上一媚的性格,跟李頎混上了也不出奇。
但是李頎,李頎怎么會呢?難道媽媽是對的,他什么女人也睡上一睡?
她還以為李頎在等候她,她還為自己的約會頻頻而內疚,原來她只不過是李頎生命中的過客,一個太認真的過客。
然而怎可能呢?水文君的媽媽把她管得那么緊,要是她和李頎廝混,她媽媽會宰了她。
不過方逸是不會騙她的,雖然方逸常常不同意她,但方逸對她有种奇怪的忠誠,她永遠將最不動听卻是最真實的話告訴她。
這一堆故事,怎么向程安雄說?
她再不愿意,還是要回香港走一趟的,沒親眼看過便不能相信。
程安雄哪里猜得到她在心亂些什么,只覺得她好小好小,好需要他的守護。
“世華,你惱我?”
世華還在抽噎。
“可惜我不夠錢買机票回香港,不然我陪你回去。”安雄把她扳過來解釋著。
世華拭了拭淚,強忍著不再哭。
“世華,我在這儿念書,是拿獎學金的,家里不是沒寄錢給我,只是不多,我的家環境過得去,但我不是最得寵的一個,你明白嗎?”
相交多月,安雄第一次跟她談起家庭。
世華望著那張劍眉星目的臉,這樣的人材,怎會不得父母寵愛?
“你很多兄弟姐妹嗎?”世華問。
“六個,也不算少,也許,我和父母沒緣分吧。”安雄歎了口气。
“他們不以你為榮?”自幼被寵慣的盛世華覺得難以置信。
“獎學金、优异生、劍擊冠軍、美國太空署訓練生,這一切,對他們來說都似乎沒有什么意思。”程安雄說。
世華做夢也想不到,在校園內處處直上云霄的程安雄,在家里竟然是個如此不受重視的人物。
“所以你打劍這么狠?”世華問。
“也許是一种發泄吧,我總不能打我的爸媽。”安雄洒然一笑。
“但你很自信呢。”世華說。
“對我能做得到的當然自信。你也很自信啊。”
世華自嘲地說:
“我對能做到的和不能做到的都太自信。所以,碰了很多壁,所以,我覺得自己很老。”
“你只是未長大而已。”安雄強壯的雙臂摟她進怀。
世華在他怀里仰頭吻了吻他的下頷。
剎那間兩人好像親近了很多。
世華回到宿舍,思潮起伏。
翌日她拍了個電報回家,叫盛太太不必來加州了,圣誕假期一到她便會回香港。
安雄送她机,并且約好了回來時上三藩市接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