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春之葬 第五章 白屋之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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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盛爸爸和盛妈妈不见女儿才几个月,却觉得她好像长大了一点,出落得更标致了,看她乖乖地回来,一切本来要数说她的话都忘掉了。
  翌晚法松来吃饭,世华出奇地和气,盛先生和盛太太只当他们已经怄完了气,感情迈进。
  “世华,对不起那回我发你的脾气。”法松向她道歉。
  世华本就不是个小气的人,这时憋在心上的只是李颀的事,对法松笑笑算了。
  她找了方逸一整天也找不著,方逸在香港大学念书,没美国那么早放假。
  高英英和胖胖一个在加拿大,一个在英国上学,都没打算回来。
  水文君还没考上什么大学,世华打电话找她,水伯母只说她去参加不知什么教会活动了,还诉了一轮苦说水文君又哭又闹要出国念书,但她舍不得她去。
  晚上,她待父母睡了,静悄悄地摇电话去李颀工作的报馆找他,接线的不知谁是谁,不得要领。
  辗转反侧又一夜,翌日还要应付妈妈给她安排的好多节目。
  下午五时多,终于和方逸联络上了,世华急急跑去方逸家。
  “方逸,你写信告诉我水文君和李颀的事,是你的恶作剧还是真的?”世华明知方逸不好意也要问她。
  “你以为我很有空跟你恶作剧吗?”方逸一贯的腔调。
  “你一向不喜欢水文君。”世华说。
  “不喜欢便不喜欢,这个还要解释吗?我犯得著挑拨离间你们吗?”方逸说。
  “谁告诉你的?”世华问。
  “当然是水文君那大嘴巴。”方逸说,“不过,别以为我信她,是我自己在街上碰见过她和李颀几次的。”
  “那也不算什么吧?”世华说。
  “算什么你自己算。”方逸说,“寄信告诉你不是为你,别以为我伟大得是为了你。”
  “那么是为了谁?”
  “为了李颀。我老早说过,会伤害你的不是他,会伤害他的是你。”方逸说,“你在校园这么应接不暇,还叫他等什么?你老是不放手。”
  “真后悔写过信给你提及我的校园生活!”世华说。
  “小盛,你不说我也猜得到了。你会没人追?你会不动心?”方逸的话常常正中世华要害。
  “方逸,你就是不想我开心。”
  “怎么不想你开心?你在美国开心,把李颀搁在香港发霉。”
  “那关你什么事?”
  “叫你趁早了断,要他便要,不要便不要,李颀是个好男子,让水文君缠上了,水伯母吵起来,不又是你和他的历史重演?李颀受得几多伤害?几多侮辱?”
  “方逸,我到哪儿找他?”
  “工专下课时,你去附近逛逛。”
  “你陪我去好吗?”
  “我才不做这些街坊保长的事。”方逸说。
  “什么意思?”
  “你自己去看看,没胆量便别去。”
  “你是说我会碰见他们在一起?”世华问。
  “你从来都不笨的。”方逸笑笑,她俩自幼猜谜猜惯了。
  好不容易熬到第二天四五时,世华在工专附近叫司机来回兜圈子,兜了一阵,果然看见水文君和李颀两个笑语盈盈地一块儿走。
  “停车!”世华吸了一口气,刻意冷静地从车子里走出来,面对著水文君和李颀。
  李颀一时呆了,一脸的惊喜交集。
  水文君倒是若无其事,摇花摆柳地冲前一步,热情如火地拥抱世华:
  “啊,小盛,你回来了!我妈告诉我你打过电话来。”
  世华望了望仍然呆住了的李颀,冷冷地问:
  “你有没有告诉他?”
  “正要告诉他呢!”水文君仍然眉开眼笑。
  “小盛……”李颀显然不知道她回来了。
  “我们去喝杯咖啡。”世华竭力抑制自己的情绪。
  三个人进了间小咖啡室,世华挑了幽静的一角。
  三人相对无言了一会,世华低著头,李颀凝视著她,水文君努力找话题。
  “你们在拍拖吧?”世华呷了一口平时不喝的咖啡,望著深棕色的咖啡说话。
  “呀,你怎知道?”水文君松了一口气,有若世华在向他们道贺似的。
  “是……?不是……?”世华喉头哽咽著,仍然低头望著咖啡。
  “别告诉我妈!她以为我每天去诗歌班练习唱圣诗。”水文君说。
  “那就是说,你每天来陪他下课?”世华对著咖啡自己点头,“我当然不会告诉你妈。”
  世华的心像有千斤重,她小心翼翼地保卫著对李颀的忠诚和对水文君的信任;然而两个人都背叛了她。
  在校内,她约会多点也浑身内疚。
  为了帮助阿祖重建自信心,她同情他,陪伴他,终于又是他背叛了她。
  为了不想破坏别人的成双成对,对尊尼和约瑟的一触即发的感情,一直运用著极大的自制。
  她还以为自己任性,如今她怀疑,自己是否太笨,太纯。
  “小盛……”李颀见她老垂著头,泫然欲涕。
  “李颀,你说得对,我太拘谨了。”世华想起他的一句话。
  “你们说什么?”水文君不明白。
  “阿水,你先走,让我跟世华说几句话。”李颀说。
  “为什么要我先走?”水文君双手抱著李颀的胳膊。
  “谁也不用先走。”世华决定面对现实,“我不打算听一面之词。”
  “小盛,我不能没有了李颀。”水文君说。
  “这是你的问题,不是我的问题。”世华没有客气。
  “你不能怪我,你自己出国了,还要霸占著他吗?”水文君说。
  “你又几时出国?你妈说你日夜哭闹著要出国。”世华一刀见血地说。
  李颀不禁脸上变色。
  “你有避孕没有?”世华面向水文君说。
  “我没有,他会。”水文君是个口没遮拦的。
  “小盛,”李颀惊异地问,“你几时学会这些的?”
  世华腼腆地低头又看著咖啡:
  “我不会,但你知道,宿舍里的美国女生什么都说的。”
  然后她抬头向李颀说:
  “我没有让人碰过,我太拘谨了,是不是?我太不了解男人,是不是?”
  “我就是说你呢……”水文君正要开口。
  李颀制止了她:
  “阿水不要多口。”
  “你不要以为你碰不著她,她便比我矜贵点。”水文君媚眼一抛。
  “阿水你不用紧张,”世华不屑地说,“我来不是为了跟你争他,谁要跟你争?”
  “所以我说你不会怪我嘛,是你自己不要他。”水文君仍然挽著李颀的臂,“谁也不用紧张,李颀你也不用紧张,感情是自然发展的,世华不拍拖,不关我们的事。”
  “阿水,我不怪你,我来也不是为你。”世华说。
  “那便没事啰,我们三个还是朋友。”水文君轻轻拍拍胸口,“你初坐下时一脸严肃的吓死我。”
  “我来是为了他。”世华说,“应该说本来是吧,不过,既然你们是逢场作戏的,也不关我事了。”
  “世华,你不要误会我把你和其他人一样当作逢场作戏。”李颀不忍地说。
  “我还没学会逢场作戏,当然不入你们之列。阿水是会走的,你知道了便好。”世华说。
  “你呢?”李颀几乎想执住她的小手。
  世华噙著泪说:
  “我未来,也未走,我不会玩。”
  “小盛,我不是跟你玩。”李颀有口难言。
  “她自己先跑了,还有什么好说的?”水文君理直气壮地嗲李颀,“又不是我将你从她手上抢走,你别胡说八道令我们发生误会,我和小盛是六年同学,还是我介绍你们认识的呢!”
  世华觉得大家的世界距离远了,亦不想再说什么,站起身来说:
  “我先走了,再见。”
  “改天我来找你聊天。”水文君说。
  世华惘然地上了车,惘然地回家,她不恼水文君,她一向都是这样子的,她也不恼李颀,她只恼自己。
  回到房间,发呆了半天。
  她真想放任,想淫荡,像施维亚,像水文君,她不想做圣女。
  她很苦恼,写了封信给胖胖说心事。
  胖胖回信说:
  “你淫荡不起来,你的个性是这样的,人家是大情大性,你是至情至性,谁了解你呢?”
  平日讷于言词的胖胖,写起信来倒是感性和理性同样流畅的。
  世华亦想,有谁了解胖胖呢?人家只当她是个既胖且拙的人,谁知道她有一颗充满热情的心?
  她亦嘲笑自己,虽然能言善道,其实比胖胖好不了多少,都是自己的囚犯。
  她突然发觉,虽然常埋怨父母管束著她,其实父母所给她的自由,比她自己给自己的大得多。
  她变得沉默了,随和了,法松约她去哪儿她便去哪儿,只是她无法有那种激情,别说学人淫荡,她连搂搂抱抱也不想。
  水文君说过来找她,结果没有来。
  有个星期天的大清早,才六时多,连佣人都未起床,电话忽地响起来了,世华一向易醒,便跑去接电话。
  “小盛,是我。”李颀的声音,“我刚下班,上来接你,十五分钟到。”
  “你在哪儿?”世华手执睡袍一角,想著一头长发真乱。
  “在中环的一个电话亭,快穿衣服!”李颀收了线。
  世华急忙地穿上条裙子,梳头洗脸,溜到大门口,一辆的士刚到了,李颀跳下车来一把拉她上车。
  “到哪儿去?”世华问。
  “我们到山顶吃早餐。”李颀说。
  两个人在刚开门的山顶餐室坐下了,世华的一张素脸,像清晨露珠一般晶莹清丽。
  “小盛,又漂亮了点。”
  李颀像欣赏著朵小白花似地笑。
  他也壮实了一点,没那么瘦瘦弱弱病兮兮的了。
  “你也好看了,那天没看清楚。”世华看他不像太累,“怎么白天上课晚上通宵工作的,反而胖了?”
  “愈开夜工肚子愈饿,吃得多了。”李颀说,“手头也松点啦。”
  “身体还好吧?”世华殷殷相问。
  “还好。”李颀感动极了,“你真的还很关心我。”
  “我没有用,我没法改变自己。为什么一听见你的电话我便要来呢?我实在不明白。”
  “小盛,你是爱我的。”
  “我从来没这么说过。”
  “没说过这句话而已。”
  “你找我干什么?一切都已经不像从前。”
  “小盛,你说你未来,也未走。我的世界一向如此混乱,你来过,一切都改变了些,你走了,一切又回复从前一般,如今你又回来了……”
  “你改变不了你的浪子性格,有什么要什么。”
  “不,我不是浪子。”
  “那你只是个流浪的拾荒人,地上有什么便捡起什么。”
  “那你是什么?你是个摘星人,永远要摘到天上的星星。小盛,我不是天上的星,我知道你现在不要摘我,所以我说,我不会令你失望。”
  “一边做拾荒人一边准备做天上的星星吗?”
  “你还生水文君的气?”
  “我不气,她走了,你不要伤心。我只是怕你伤心而已。”
  “呵水大情大性,她是没有杀伤力的。”
  “李颀,你真令我失望,我以为你是会伤心的。”
  “她不会,我也不会。我只会为一个人而伤心。”
  “谁?”
  “你。”
  “伤心得要跟水文君搞在一起?”
  “她常来找我,我渴望从她口中得到你的消息。”
  “见了男人,她还会记得我?见到你,她还会谈我?”
  “但见到她,我有如见到你的影子,她是和你亲密的人之中,唯一留在香港的人。”
  “假如唯一留在香港的是胖胖,你会跟她……跟她……”世华说不出口。
  “胖胖当然不会跟我搞到床上,她肯吗?不过我一样会常常找她,谈你。”
  “那你是说水文君自己送上门来了?”
  李颀没回答她。
  世华反而笑了:
  “你不答,总算没令我对你反感。阿水的性格我很清楚,你不说,倒是个君子,野君子。”
  “你是介意的?”李颀问。
  “你猜我介意不介意?你们玷污了我。”世华说。
  “好,你是仙女,我们是凡人。”
  “我是什么已经不关你事。”
  “至少你仍然肯见我。”
  “见是一回事,那不等于继续从前,要追我,你还得从头来过,在水文君之后,在拾荒之后。”盛世华说,“到那时呢,可不知道我变成什么样子了。”
  “你不会变的,小盛。”
  “你看死我不会变?”
  “小盛,我问过你在美国做过什么没有?我怀疑过你没有?”
  “你太信得过我了。”
  “别说负气话,要是我不尊重你,我早已……我是个男人,你明白吗?”
  世华思前想后,点点头。
  “我自制得好辛苦,对著别个女孩子,我便不会,我也不晓得你这处女包袱,要背到几时!”李颀冲口而出。
  世华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又羞又恼。
  “小盛,对不起,我忍不住说了。”
  李颀伸出他的大手,把世华的小手紧紧握在掌中。
  “小盛,我什么都跟你说了。”李颀叹了一口气,“为什么要跟你说呢?”
  “到此为止吧,李颀。”
  “你不要再见我?”
  “你和水文君令我反胃。”
  “小盛,你以为你将来遇上的男子都是未见过女人的?那么你到修道院去找男朋友好了!”
  盛世华听见这句话,一时间阿祖、尊尼、约瑟、朗尼……所有她感激过爱她的男人的一切都在她脑子里打转,甚至程安雄,难道连他也没有见过女人吗?
  耳边只听见李颀在说:
  “你谁都不怪,只怪我?”
  世华觉得一切似是而非,似非而是,心乱如麻。
  “算了,谁也别算谁的账。”世华说。
  “但不是一笔勾销,我爱你。”李颀说。
  “那你想我怎样?我还是会回美国继续念书的,将来的事情谁知道?”世华说,“也许你变成星星,我摘不到了。”
  “小盛,我永远是个凡人,再出色,也是尘世间的人,我只是等待,你变成凡人的一天。”李颀诚挚他说。
  “即使我有过十个八个男人?”世华问。
  “是的,爱不过如是。”李颀说。
  在李颀送她回家的路上,盛世华默默无语。
  李颀依依地目送她走进盛家大门。
  假期便在圣诞舞会中热闹地过去了,而世华的心是寂寞的。
  她只当法松是棵圣诞树,高大堂皇的,很应景。
  七彩缤纷的灯饰,正好掩藏了她的一阵阵少女伤怀。
  法松陪她飞回美国,他在三藩市转机到东岸,正好不用让程安雄碰上。
  安雄接了她机,一脸的健康肤色。
  “怎么倒黑了?”世华问。
  “滑雪会黑的嘛,雪把紫外光反射得很厉害。你看爱斯基摩人黑不黑?”安雄说。
  “整个圣诞假期滑雪?”
  “也花了点时间替你找房子。”
  “找到房子了?我终于有自己的房子了!”世华心花怒放,“是什么样子的?”
  “唔,破破旧旧,厕所没有板,床也歪了,将就一些算啦,学校附近房子很难找啊!”安雄蹙著眉说,“现在我们便开车回去圣路易·奥比士普看看吧。”
  “真的那么旧?”世华一直在幻想著童话般美丽的小屋子。
  “真对不起,没办法找到更好的。”安雄一路开车,一路满脸歉意的。
  开了几小时车,安雄特别选太平洋沿海的一号公路,风光如画。
  “这些地方,我们日后可以一个周未去一处。”安雄说。
  安雄老有一大串游山玩水的计划,似乎她什么都不用想,他都替她安排好了。
  “你以前有没有女朋友?”世华问。
  “有。”安雄简单地答。
  “是什么人?”世华问。
  “美国人。”安雄答。
  “漂亮吗?”世华问得心惊胆跳,虽然她不是对自己的容貌没有信心。
  “十分漂亮。”安雄大大方方地答,从口袋中掏了张照片出来。
  “啊!”
  世华也不禁惊讶起来,眉清目秀,古罗马石膏像的轮廓,眼睛窝下去的线条也很像罗马美人像,直挺的希腊鼻梁,上唇中央双尖起角的笑嘴,鹅蛋脸儿,脸上没有半点化妆,清丽异常。
  “她简直像《木马屠城记》的绝代美人,特洛伊的海伦啊!”世华赞叹著。
  “见过她的人都这么说。”安雄说,“那是她十八岁时的照片。”
  “现在呢?”世华问。
  “跟我一样大,二十四岁。”安雄说。
  “你二十四岁了?”
  “我小时入学比较迟。何况我硕士也念完了。”
  世华还是关心他的前任女朋友的事多点:
  “你们为什么不在一起了?”
  “没有什么,大家转校了,感情淡了。她已经结了婚。”
  “有见过面吗?”
  “有,一次。”安雄答。
  “有什么感觉?”
  “她胖了很多,我想,她现在可能已经非常之肥胖了,朋友们告诉我的。”
  “那你便只装著她这帧最漂亮的照片?”
  “我只有这一帧。”
  “不想念她吗?”
  “没什么想不想的,只记得当年有过这么漂亮的一个女孩子。”
  安雄淡淡道来,一点也没有令世华吃醋的余情,好像过去了便过去了。
  “你呢?”安雄问她。
  “我什么?”世华拖延时间,考虑如何答他。
  “爱上过什么男孩子没有?”
  “没有。”世华不知道这是否算扯谎。
  她以为有,她一直把李颀当作她的初恋爱人,如今看来,她也不晓得他是抑或不是,这是个将来才可以决定的问题。
  “追你的男生很多。”安雄笑说。
  “约会而已。”世华说。
  安雄又笑笑。
  世华回想,安雄一直冷眼旁观著那几名男孩子约会她,他却慢条斯理才开始,一来便视其他男孩子如无物。
  不过,这样也好,要是第一天遇上的便是他,至少她会失了走马看花,约会约个团团转的机会。
  “你约我也像打剑,看准才出手?”世华调笑他。
  “是,一来我脸皮不够厚,二来觉得不够好的女孩子不值得花时间。”
  “我没有你上一任女朋友漂亮。”世华第一次有让人比下去了的感觉。
  “不可以比较的,她是西方脸孔,你是东方脸孔,你是我见过的最美丽的东方脸孔。”
  “你对不漂亮的女孩没有兴趣?”
  “完全没有兴趣。稍为漂亮的也没有兴趣,要很漂亮的才有兴趣。”安雄毫不矫饰地说。
  世华听到很开心,至少他认为她是很漂亮的。
  不像李颀,一、二、三、四、五都要,虽然他的女朋友们都不丑。
  车子转进了领进圣路易·奥比士普这小城的路,世华不禁频频问:
  “我的屋子在哪儿啊,在哪儿啊?”
  程安雄在街上左移右转了一阵,抱歉地说:
  “那条街很荒敝破落,一时找不著,让我想想。”
  他把车子停在一条繁花盛放、绿草如茵的街道上,拿出地图来找。
  世华往右边望,车子泊的地方刚好有幢小白屋,很小很小的,但是白得发亮,被一圈子小黄花青草地环绕著,不禁悠然神往。
  “看什么?”安雄抬起了苦看地图的头。
  “你看那小白屋多可爱。”
  “进去看看啊。”安雄说。
  “有人住的嘛。”
  “小城的人很和气的,要是你称赞他的房子好看,他多半会衷心地引以为荣,带你进去看的。”安雄说。
  “我们可以敲敲门吗?”世华问。
  “试试看,你敲门吧,漂亮的女孩子敲门多半受欢迎。”
  “你陪我去。”
  “当然。”
  安雄握著世华的手,世华轻轻地敲了几下门。
  “没有人应门。”世华说。
  “也许出外了,没办法啦。”安雄拉著世华手准备转身回车子。
  世华一脸的失望,依依不舍地望著那小白屋。
  安雄倚在门上,脸有难色地说:
  “见到这间你便不肯定,叫我怎敢带你去看我替你租的那间?”
  世华怕他难过,只好说:
  “不要紧,暂时住一阵你替我找到的那间吧,破旧一点也不怕。”
  “好吧!”
  安雄反手啪的一声打开了小白屋的门。
  “安雄你干什么?随便开人家的门!”世华像犯了法似的。
  “不只擅自开门,还要看呢,你这么想看,我只有冒著擅自闯入之险让你看了。”
  安雄一把拉了她进去,世华还是半推半就。
  一进去,左边是窗明几净的小客厅,挂上了白纱窗帘。
  右边是整洁的厨房。
  再走进去,是间比客房那一边还小一点的房间,从房间的后窗望出去,仍是一片小黄花青草地。
  房间虽小,却有张双人床,铺上了白底青叶小黄花的被盖。
  世华忍不住躺在床上,往左上边一望,一列扁扁阔阔的窗于,白纱窗帘映衬著蓝天白云。
  “躺一会也是好的。”
  世华陶醉地望著悠悠白云。
  “不是学生住的,都没有书桌。”世华爬起身来,“我们还是快点走了,不然人家以为我们进来偷东西。”
  “唔,让我看看,有什么好偷的。”
  安雄拖著世华的手,走回厨房客厅相连的前半截屋子。
  在问开著厨房和客厅的三英尺来高六英尺来长的白柜子里,安雄大叫一声:
  “有了!”
  往柜子一拉一翻,翻了张小折桌子出来:
  “你的书桌!”
  把白柜滑门一推开,露出一列教科书:
  “你的书!”
  再伸手往书柜捞了一下,把他送给世华的剑击冠军银盾拿出来:
  “我的盾牌!”
  世华惊喜无限,似信还疑。
  “这就是我替你找到的破旧房子了!”安雄张开双手说。
  “我打死你!打死你!”世华的粉拳一拳拳捶落他壮实的胸膛上。
  安雄让她打鼓似地捶了一阵,反正是不疼的。
  然后双手叉住她的双腋,把她抛了起来,接回怀中。
  世华双脚悬空地被他笔直抱在胸前,像大人抱洋娃娃,一双大眼佯怒地望著他,粉红色的小嘴嘟起了,右手轻轻地在他脸上一印,作状打他:
  “还以为你很严肃,很一本正经,原来这么淘气,做了几小时苦恼样儿,跟我开玩笑。以后也不相信你啦!”
  “我猜的对不对?这果然是正合你心意的?”安雄希望那柔软的小手多打他几下。
  “安雄,太好了,这幺小又这么独立的小屋,想来不易找吧?”
  “我找人替你把整间屋子修过了,床单被盖窗帘全换了。”
  “你真有本事的,这么快便一切弄好。”
  世华都未见过这么可依可靠的男人。
  “不过浴室很小,只有莲蓬头。”安雄打开了道像个直身柜子的小门,“但那是全新的,业主换过的,这莲蓬头浴室,根本是整个倒模出来的大匣子。”
  “方便得很呢。”世华觉得很新鲜。
  她家的大宅是巨大堂皇的,但这恬静的小白屋和那片绕屋的小黄花青草地,才是真正属于她个人的。
  安雄替她把行李搬进来。两个人都舍不得离开那屋子,快乐地在草青色的沙发上相靠坐著。
  安雄的肚子咕的响了一声。
  “你肚子饿了,呀,没想起你大清早起来啦。现在吃什么才好?”
  “速战速决,吃汉堡包去!”安雄一把拉了世华上车。
  吃完了汉堡包,世华又问:
  “现在干什么好呢?”
  “到超级市场去,你的冰箱里什么也没有的。”
  “噢,没想起。”
  “你没有一个人住过,当然没想起。”安雄笑,“几时你才十八岁?”
  “暑假的时候。”世华说,“那时要说青春再见了。”
  “你二十八岁时你便会后悔这句话。”安雄说。
  “二十八岁?好像一百年之后了。”她在等待十八岁,二十八岁,根本是遥远到不可以想像的事。
  两个人在超级市场推著车子,世华觉得好像两夫妻似的,心里有一阵莫名其妙的喜悦。
  “安雄,我买什么才好?”
  “你喜欢吃什么便买什么。”
  世华只是一味把巧克力、饼干、汽水、水果往车子里丢。
  “你不吃人间烟火的?”安雄望著她那满车子的零食:“没一样要煮的。”
  “我不会烧饭。”世华似乎不觉得还有什么需要。
  “单吃这些不成的。”
  安雄替她拿了一打鸡蛋:
  “煎蛋总会了吧?”
  世华点点头。
  安雄又替她拿了包白米:
  “会烧饭吧?”
  世华摇摇头。
  安雄也摇摇头,替她拿了些牛排、猪排、鸡肉、蔬菜、油、盐、糖、茶。
  世华完全一窍不通。
  “今晚教你做饭,煎牛排,这是第一课。”安雄说,“我也不大会烧菜的,想不到你连饭也不会做。”
  世华一眼瞥见一叠叠的“电视盒餐”,每盒有汤有肉有甜品,放进焗炉一焗便成,抱了各式各样的一大堆回来。
  “每盒味道都一样的。”安雄直摇头。
  “好过没饭吃。”世华对烹饪并无兴趣。
  安雄把她送回了小白屋,把东西一一教她在冰箱放好。
  “会烧水不会?”安雄问她。
  “水壶出烟,水便沸了,这个我懂。”世华说。
  “早知如此,替你买个水沸了便会哗哗叫的水壶回来。”安雄说,“你无可救药,一个人怎么住?怕不饿死你了?”
  “怕什么?我有一焗即成的电视餐。”世华说。
  “我走了。”安雄说,“明儿再来。”
  世华看见窗外一片黑茫茫,孤零零地一个人,有点著慌:
  “陪我聊一会儿天。”
  “怕黑了?”安雄说,“但我要走啦。”
  “我不是怕黑,只是不习惯天黑了只有我一个人在家。”世华说。
  “还有,你不是说教我煎牛排的吗?”世华尽力挽留安雄。
  “你说你娟电视盒餐嘛,那用不著我帮忙了。”安雄说。
  “这样吧,你焗你的电视餐,我煎我的牛排。”安雄打开冰箱准备他的烹饪工作。
  世华的电视盒饭要焗四十分钟。
  安雄的牛排只煎了五分钟。
  “陪我聊到半夜十二点吧,那时我会累得什么都不担心,倒头便睡了。”世华说。
  安雄搂著她谈话,只是少谈及他的家庭。
  夜深了,世华的淑女成长背景觉得安雄应该告辞,但内心深处,她多么渴望他留下。
  安雄很自然地走了,没露出过要在小白屋过夜的意思。
  世华在回味著这一天的小夫妻生活。
  她也欣赏安雄的绅士风度。他没有赖著不走,没有企图,只是爱惜她。
  世华如常上课,不知怎的,所有中国男生都似乎认为世华变成了程安雄的拥有物,没有人敢再单独约会她。
  世华想:
  安雄真是有点慑人的气势的,他都没做过什么表示,所有人自动退避三舍。
  跟阿祖刚好相反,他对女朋友那么紧张,众人却视他如无物,谁想约施维亚都照样去约。
  阿祖好像习惯了,世华也不再同情他了。
  这个学期,施维亚找了个叫做阿卡的矮小中国男生替她交学费。
  阿卡瘦小得像女人,头发稀疏的,像个发育不全的中童,但那张脸孔却不年轻,是属于世华永不会约会那类。
  世华不晓得施维亚给阿卡什么回报,但看阿卡那沾沾自喜的样子,想来回报是一定有的。
  世华一向看不起施维亚,她是美丽的,也不是笨的,但为什么张三李四她都照单全收,好好的一朵花,偏是什么牛粪都可以插她。
  有一天世华捧著书在校园走,刚碰上施维亚,一样眼线画得黑黑的,脸孔涂得白白的,蓬著一头发尾开叉的头发。
  “嗨!”
  施维亚懒洋洋地打招呼。
  世华觉得她很憔悴。
  “去校堂喝杯咖啡?”
  施维亚主动地说。
  “好。”
  做了半年同学,大家都没谈过几句。
  施维亚要了杯黑咖啡,世华要了杯汽水。
  “我暑假毕业了,好几间研究院收我呢,我都不想去。”
  世华明知她在说谎,但也由得她说了。
  “我二十岁啦,不想呆在学校了。”施维亚说。
  世华分明记得阿祖说她二十二岁,这个女人,少说一句谎也不行。
  “那你打算做什么?回香港?”世华问。
  “不回香港了!我想演戏,做歌星。”施维亚说。
  “去好莱坞?”世华问。
  “或者去百老汇演舞台剧。”施维亚突然说起国语来。
  “那你为什么不回香港拍电影?”世华问。
  施维亚不屑他说:
  “香港那么小,做明星歌星赚得多少钱?”
  香港明星歌星的收入当然跟好莱坞没法比。
  世华看看施维亚那样模样,演人家的情妇倒像,要是有什么性格角式呢,她没一样像,也许可以演个年轻的唐人街鸨母吧。
  “书念来有什么用?像我们念纯数的,出来那丁点儿薪金,就是这样便过一辈子。”施维亚说。
  “为什么不干脆嫁了阿祖算了?”世华问。
  “他?闷坏我啦。学费他是肯替我交的,但是我不要,反正总找得著人替我交。”
  施维亚说得理所当然。
  世华倒奇怪她从何时起认为学费是可以随时开口叫人交的,顶多同人睡一睡,真是,天生的妓女性格。
  “中国演员在好莱坞没什么出路的。”世华说。
  “你以为我想演个唐人街的饭店女侍?我想到好莱坞。认识个把制片家,也许根本连戏也不用演了。”
  施维亚懒洋洋地伸了伸腰。
  这个女人就是懒,世华今天才明白。
  “怎么认识制片家?”世华不晓得她的路从何走起。
  “一直以来,我想认识谁便认识谁,有什么困难?”
  “我觉得很困难。陌生人来的,话题从哪儿说起?”世华真不知她怎么搞的。
  “床上啊,有哪个男人逃得过一张床?”
  施维亚经验丰富地说,一点也没有难为情的感觉,反而一脸洋洋得意。
  “那你也得喜欢那些男人才成啊!”世华完全不明白。
  “不用喜欢的,我只当他们是地上的砖头,一块一块地等我踩,铺我的路口。”施维亚说。
  “你不尊重你的身体?”世华问。
  “身体?身体?那算什么,三分五分钟干完的事,牺牲不大啊,一天有二十四小时。你别听那些男人夸口,都是三五分钟的事而已。”
  施维亚毫不在乎地说,世华的脸却直红到脖子里。
  施维亚一双媚眼瞟著她:
  “你还未试过?”
  世华摇摇头。
  “处女不处女,没什么大不了呢。”施维亚说,“我的处女给了阿祖,他便以为是白头约,碍手碍脚。”
  “阿祖人也不错啊,也蛮好看啊!”
  世华对阿祖始终有几分情谊。
  “是,他人不错,也蛮好看,但看得多便厌了。”施维亚说。
  “总好过你现在的阿卡吧?”世华说。
  “玩木偶,也要有好看的、丑怪的,我是人呢,不是木偶呢,我玩木偶而已,不是要跟他们配对。”施维亚说。
  “施维亚,你没想过有一天你会老的?”世华见她言谈无忌,便想她不介意这一问。
  施维亚果然不介意,但眼中也有点感伤,却还是贾其余勇他说:
  “老了?老了有老人,是不是?我才二十岁,世上永远有男人。”
  “施维亚,你到底想要什么?”世华问她。
  “我也不知道,我想要很多男人,很多方便,很多钱。”
  “但那不是人生目标啊!”
  “人生目标?要目标来干什么?起来又是一天,睡觉又是一夜。”施维亚说。
  世华觉得她的性情不大像人,倒有点像野兽,毫无目的的,可懒则懒的,可噬即噬的,只看她什么时候肚子饿。
  也许她的兽性便是她的特殊魅力吧。
  放学回了小白屋,安雄过来陪她吃晚饭。
  世华说及施维亚的话,只是没提及她对处女的意见。
  程安雄说:
  “那么她也会像野兽般消失。”
  “你觉得她对你有吸引力吗?”
  “没有,我很怕这样的女人。”
  “她说她这学期毕业了。”
  “毕业?她有好多科不及格,被学校请她出去才真。”
  “我和她不熟,为什么她要告诉我?我反正不知道。”
  “施维亚是聪明的,她就是知道你纯,人家说什么你便信什么。”安雄说,“临别秋波,她要给你一些坏影响。”
  “我不是那么笨吧?”世华不服气。
  “在她眼中你是笨的。”安雄说。
  “那是她自己没有智慧而已。”世华反驳。
  “不要驳我,认为你笨的不是我,是她,别恼错了人。”安雄忙摇手。
  “奇怪,我不讨厌她。”世华说。
  “你虽然纯,但是高做,你是在可怜她。”
  “也不完全是,我觉得她有几分可爱,她放任,扯谎,甚至肮脏,但是她不是邪恶的。”世华边说边在捉摸自己对施维亚的感觉。
  “她自暴自弃而已,她是我所见过最懒的女人,每天除了在脸上涂白粉画黑眼圈,连头发也懒得梳。”
  “所以我觉得她像野兽。”世华说。
  “她的家境不差的,起码是小康之家吧,但她喜欢堕落。我想她家里都不知她在美国搞成这样,还以为她真的念什么硕士博士去了。”
  “阿祖又怎样?”
  “他是喜欢这一类女人的。”
  “但施维亚没打算嫁给他。”
  “我们走著瞧,阿祖一定不会要个女学生,不是我看死他,他终于会落在些三流小明星的手里,因为他有钱。”
  “为什么不是大明星、名门闺秀?”
  “他本身的条件其实很好,但我想他有被虐狂,喜欢伤心。有些人爱上爱情,有些人爱上伤心。”安雄说。
  世华凛然一惊,自己似乎两个倾向都有。
  安雄见她忽地不言不语了,便问她:
  “你在想什么?”
  “噢,我正想问,你呢?”
  “我只会爱上人,不会爱上爱情。我很怕伤心,受不了。”安雄说。
  世华料不到,雄赳赳气昂昂的程安雄,居然是受不起伤心。
  “如果你伤心了会怎样?”世华问。
  “一辈子,我会伤心一辈子!”安雄说。
  “你大概没试过伤心吧?不然怎能预测自己一定会伤心一辈子呢?”世华凝视著他那张顶天立地的英挺脸孔。
  “有过。”安雄说。
  “是你的女朋友?”世华有点醋意。
  “不,我不随便付出真感情的。”
  “那什么令你伤心过?”世华问。
  “我的母亲。”安雄脸上升起一阵忿怨。
  一生被母亲爱宠的世华,不大明白。
  “我也不晓得我干错了些什么,我一直很乖的。但是,母亲分饼干,只抽两片给我,却整盒给了弟弟。”
  “小时考试少了一科甲,妈妈便要打我一顿,弟弟考个满堂红,一样赏钱给他去看电影。”
  “爷爷最疼我,我们跟爷爷住的,唯一夸奖我念书念得好的便是他。”
  “爷爷是唯一爱我的人。很可惜他没法看到我毕业。”
  “爷爷老了,生了重病,妈妈也不告诉我。”
  “反而是有一次挂长途电话回家,家里的佣人说:为什么你不回来看爷爷啊?为什么你不挂电话给爷爷啊?我最疼爱的是安雄,怎么他不记得爷爷了?”
  “我忙找爷爷听电话,料不到接电话的却是妈妈,我说我要跟爷爷说话,她却说爷爷睡了。”
  “每次打电话,都给妈妈截著说爷爷睡了。”
  “我不禁狐疑起来,打电话去给柏克莱的弟弟,他说爷爷病了很久了,你不知道吗?”
  “我问他有跟爷爷通过电话没有?他说有啊,都是妈妈扶他起来听的。”
  “你妈妈为什么这样?”世华问。
  “我也不明白。她不喜欢我便算了,但怎可以让个老人家日夜盼望我的电话而盼望不到呢?我想爷爷一定很难过,到死都埋怨我不孝。”
  “你爷爷逝世了?”
  安雄冷笑了一下:
  “逝世了还不通知我呢。原来是妈妈叫弟弟先回去了,连最后一面也不让我见。”
  “她居心何在?”世华也不忿起来。
  “分家产吧。爷爷是古老人,没有遗嘱的。他在家里放了个保险箱。小时常见他拿出玉石珍玩来给我看。”
  “到我得知爷爷死讯,赶忙回香港时,我问妈妈,爷爷的东西呢?”
  “她说他有什么东西?不信,开保险箱给你看看。”
  “保险箱一开,空空如也,果然什么也没有。我想是她和弟弟分了。”
  “那么你爸爸呢?”
  “我爸爸身体也不好,亦是个百事不理的,什么都是妈妈做主。”
  “遗产当然是你爸爸的了?”世华问。
  “妈妈说什么遗产也没有。那倒不是我关心的,最令我伤心的是,爷爷以为我忘记了他,伤心失望地死去。”
  “我无辜地令我最敬爱的人误会我,令他伤心失望。这种伤心,会伤我一辈子,我并不要什么,为什么他们要串谋瞒我、害我?”
  “你那弟弟也该死,他不会打电话给你的吗?”世华比安雄更动气,“其他姐妹不会打电话给你的吗?”
  “人都是自私的,个个忙著讨好妈妈。”安雄说。
  “想不到你有这样的伤心事。”世华怜惜他说。
  “现在也是爸爸给我汇钱来,妈妈却汇很多给弟弟。”
  “他在柏克莱念书吗?”世华问。
  “不清楚。”安雄好像不愿意说。
  “他长得像你吗?”
  世华想,要是他兄弟相像,他弟弟也应是满好看的。
  “你们有来往吗?”
  “很少。”安雄答,“话不投机。”
  “你们兄弟不和?”
  “不是不和,我们没什么不和,只是少见面而已。”安雄说。
  世华想,这个铁甲武士的背后,有颗脆弱的心。
  然而他是那么的能干,什么事都难不倒他。
  起初安雄天天来教她做功课,文科理科,经安雄一指点,她每一科都考全班最高的,世华不禁对他五体投地。
  渐渐,安雄搬进世华的小白屋的东西愈来愈多,后来干脆不回去跟男同学住了。
  那是个蓝天一片万里无云的星期天,安雄和世华两个睡醒了,从左边一列玻璃窗看出去,更是懒洋洋,两个人都滚在床上不愿意起来。
  不久,门外有敲门声。敲了很久。
  世华说:
  “别理他!”
  门还继续敲下去,有个熟悉的声音叫著:
  “开门呀,我知道你们两个在里头。”
  那是朗尼的声音。
  “怎么门敲得那么急?让我去看看。”安雄忙跑出去。
  安雄下边只穿著运动裤,赤裸著他肌肉结实秀美的上身。
  世华还爬在床上,穿著套白纱镶厘士双层打褶边、长仅及内裤下面的娃娃装睡衣。
  朗尼高大的个子这回没笑出他那排整齐的小白牙,看著穿了娃娃睡衣更似娃娃的世华,定了定神说:
  “世华不能哭,宝莲死了!”
  世华定了眼,感觉不像是真的。
  “你说什么?宝莲死了?宝莲死了?”安雄也不能相信那是真的。
  “死了,一群同学开车去玩,她和约瑟两个坐辆敞篷车,不知怎的翻了,两个人都翻了出来,起初宝莲还在哈哈地笑,笑了一阵便觉得不舒服,要吐。”
  “我们还以为她是受了点震荡,一时反胃而已,便把她送去附近的诊所,她躺在诊所床上不清醒,频问:约瑟,你没事吧?”
  “怎知过了不久,她又吐了,她外表一点伤痕也没有,我们还不怎么紧张,可是,她的脸色愈来愈青,医生给她氧气,不久,她便停止了呼吸,我是说,再不呼吸了,气绝了!”朗尼像在说个刚做完的噩梦,还不可以置信。
  世华一时麻木了,平日最大快活,什么都笑上一顿,时刻照顾她的宝莲,这样就去了,这样就没有了她那一串串银铃似的快乐笑声了?
  “那么约瑟怎样?”安雄问。
  “现正在睡著。”朗尼说。
  “睡著?怎睡得著?”世华嚷道。
  “他见宝莲去了,整个人也疯了,他骂自己不小心,因为车是他开的。”朗尼说。
  “那真不幸。他自己却没事?”安雄说。
  “他受伤了还罢了,断那三五根骨头还罢了,偏是丝毫无损,他便怪自己。我们说不关你事啊,我们一列车都是那样的开。他又怪自己把车开了篷,不然不会把宝莲抛了出去。”朗尼说。
  “那怎么了?”安雄问。
  “他拥著宝莲的遗体大哭,简直进入了歇斯底里状态。医生只好替他注射镇静剂,令他睡去了。”朗尼说。
  “那我们有什么可以帮忙的?”安雄问。
  “我们通知了他们在洛杉矶的家人,约瑟家在洛杉矶的。宝莲的弟弟也在洛杉矶,想他通知了在香港的父母。”朗尼说。
  朗尼走时,回头望望世华的透明睡衣里还有胸围,有点奇怪地望望安雄。
  安雄半日无语,约瑟和宝莲是他在校园最好的朋友,特别是宝莲,这个梨形脸孔,毫无心计的快活女孩,事事帮人,他在他俩家不晓得吃过多少顿晚饭,一块儿看过多少部电影。
  宝莲处处替他想得周全,虽然比他小一些,却像他的至亲姐姐,安雄心里一痛。
  世华不知如何是好,连哭也不会哭,只坐在安雄身边,双手紧紧地捉著他的臂,把头埋在他胸膛上。
  过了几天,一些同学开车南下洛杉矶,参加宝莲的葬礼。
  宝莲安详地躺在鲜花环绕的棺材里,样子跟平时没大分别,世华真希望她忽然会笑起来,跟平日一般吱吱咯咯地笑,告诉同学们这只不过是一场恶作剧。
  然而,宝莲父母的凄凄哭声,令世华知道这一切都是真的,爱友去了。
  本来大家都在担心约瑟,他已经够憔悴了,再加上宝莲的父母在哭,不跟他说话也无友善之意,同学们不知道他如何承受这个压力,每个人在心情沉重之余,肩上都像负上了千斤担。
  约瑟倒是出奇地平静,瘦病了的脸孔令他的眼镜好像大上了一个圈。
  他默默走到宝莲的遗体旁边,掏出只钻戒,套在宝莲左手无名指上,低声地说:
  “这是她一直盼望的。”
  同学们不禁抽泣了起来。
  灵堂上的三生约。
  众位同学无精打采地开车回圣路易·奥比士甫,世华用小手帕按著嘴巴,不敢呜咽得太大声。
  把著方向盘的安雄不时用手拭拭泪。
  回到学校,一切如常。
  世华和安雄主要活在二人世界里,她很满足,也觉得很安全。
  她和李颀已断绝了通信,法松写过几封信来,她只简单地应酬了说反正暑假回港见面,不用写那么多信了。
  有一天安雄去练剑,晚上只余下世华在家里。
  朗尼来了。
  “嗨,你好!”世华倒是欢迎他的。
  朗尼见她在家仍穿得密密实实。
  “你两个怎么搞的!算是同居了?”朗尼问。
  “没说过同不同居,他常住在这儿就是了。”世华说。
  “你还戴著胸围睡觉?”朗尼好奇地问。
  世华的脸红了一红。
  “是。”
  “连他也没见过你?”朗尼觉得不可思议。
  “我不习惯不穿衣服。”世华觉得还很正常。
  朗尼笑了起来。
  “你还是,嗯,还是和从前一样?”朗尼问。
  “我又没有结婚。”世华说。
  “哈,那倒好,要是别人先得到你,我总是,总是好像心里有点不大自在。”朗尼说。
  “你不是有了女朋友了吗?”世华说。
  “她是这儿长大的华侨,开放得很。”朗尼说。
  “每个人都说我不开放。”世华说,“但我觉得很好,两个人住在这小白屋里,有点像童话故事。”
  “安雄碰也不碰你?”朗尼问。
  “我们没做那回事。”世华明白他的弦外之音,“一定要做的吗?”
  “安雄太疼你了,我就按捺不住。”朗尼说,“那也好,没有人碰过你。那我也安乐点。”
  “你既不是我爸爸,又不是我哥哥,那么紧张干什么?”世华说。
  “总之不想有人碰你。”朗尼说,“我也不会解释。我爱我的女朋友,并不是花心,只是不想有人先得到你而已。”
  “安雄没提过这些问题。”世华说。
  “唔,看来他认定你是他的小妻子了,不过,下学期他走啦。”朗尼说。
  “我也走了。”世华说。
  “到哪儿去?”朗尼问,“跟安雄一起转校?”
  “不,只是想转转环境,加州理工很好,但我想到别处看看。”
  “去柏克莱加州大学吧,我弟弟在那儿。他可以照顾你。”
  “我不需要人照顾。”世华说。
  “介绍你们认识也不行?”朗尼说。
  “你心急什么?我又不是没有男朋友。”
  这时安雄回来了,看见朗尼,微一愕然。
  “他叫我暑假后转去柏克莱加大。”世华说。
  “一流的学校啊,怎么不去,快申请。”安雄自己要走,巴不得世华早点离开这群虎视眈眈的男孩子。
  “喂,安雄,施维亚要结婚了。”朗尼从后裤袋抽出几张坐皱了的请帖。
  安雄一看:“怎么不是阿卡?”
  “她在三藩市找到个美国男朋友,不晓得发什么神经要嫁了,反正这校园可睡的男生她都睡遍啦。”朗尼说。
  “那也不一定要嫁。”世华不解。
  “被踢出校,又不想做事,那便嫁啦。”安雄说。
  “那么阿祖怎样?”世华问。
  “去做伤心的伴郎,啊哈!”朗尼拍腿大笑。
  “别贫嘴。”世华到底有点不忍。
  “施维亚也真可怜,新知旧雨,没有人肯去参加她的婚礼,女生更不用说了。”朗尼摸摸裤袋那叠帖子。
  “女生们看开点算了,施维亚私生活不检点而已,既没做过伤天害理的事,又没抢过别人的男朋友。”世华说。
  “她只是喜欢跟人睡睡而已。”朗尼说。
  “你有没有?”安雄问朗尼。
  “没有肯替人派喜帖吗?”世华笑他。
  “是她自己送上门来,我这么穷,有什么给她?这回做了跑腿,还个人情。”朗尼说。
  “阿祖也由你派?”世华问。
  “这个还精彩,阿祖那张是她自己给他的。”
  “我真是服了她。”安雄说,“阿祖怎样反应?”
  “倒没有什么反应,若无其事地放进口袋了。”朗尼说,“我在饭堂炸鸡,看得清清楚楚,反而是施维亚在他身边望了一会,好像想等待他说什么,他却什么也没有说。施维亚笑了一阵,有点落寞地走了。”
  “嗯,这有点不对劲。”世华直觉他说。
  “阿祖被她气得驯了,没反应也不出奇。”朗尼说。
  世华若有所思,她老觉得有点不妥。
  “阿祖是有点少爷脾气的,施维亚对他好时,他便对她不好,施维亚对他极坏时,他却要伤心。”朗尼说。
  “施维亚到底嫁谁?”安雄问。
  “就是喜帖上边有名字的那个美国人,施维亚说他是著名的律师,比她大十几岁。”朗尼说。
  “她只说要去好莱坞认识一些制片家,几时提过这个律师了?”世华奇怪地问。
  “施维亚是个天天说谎的女人,你别理她说什么,都是大方夜谭。”
  “没人去观礼可真冷清,在我派了一番帖子。”朗尼说。
  “跟她睡过的男生不好意思去,女生们不高兴去,”安雄说,“她实在没有朋友。”
  “那我们去吧。”世华说。
  “去什么?去到都是男家的人,个个都不识的,你和施维亚更加没交情。”安雄拒绝了。
  世华总有点不安。
  翌日在校园里碰见阿祖,世华跟他坐在草地上。
  “阿祖,叫施维亚不要嫁。”世华说。
  “由得她好了。”阿祖淡淡他说。
  “你不再关心她了?”世华奇怪地问。
  “整件事是这样的,”阿祖说,“阿卡不要她之后,她叫过我跟她结婚。我说不,所以她便马上嫁第二个来气我。”
  “你不劝劝她?”
  “我都不在乎了,她并不爱我,只是看死我一定会等她回头而已。”
  “浪女回头也可以吧?”世华说。
  “她不是回头,只是走投无路,暂时借我过一过关,她书念不上,毕不了业,又不想做事。世华,这几个月来我已经想清楚了,我跟她在一起没跟你在一起时舒服,那是我太傻。”阿祖有点无奈。
  “你知道我是和安雄在一起的。”世华说。
  “我知道。现在说什么都太迟了。”阿祖苦笑。
  “我当时也真恼你。”世华盈盈一笑。
  “你这大小姐也是开罪不得的。”阿祖说,“算了,是我糊涂了……”
  阿祖吻了吻世华的脸颊,惆怅地走了。
  施维亚的婚期快到了,在校园内不见了人。
  各人都不以为奇,准备婚礼,总得抽些空儿,反正亦没什么人关心她。
  那个早上天气特别好,四月天时,校园的花竞相吐艳,世华倚在花丛草地上看书。忽地朗尼气急败坏地把图书馆报纸杂志室的一份三藩市报纸,连夹著报纸的木架也拿了出来。
  “世华,施维亚跃下金门桥死了!”
  朗尼指著一段报道。
  “为什么呢?为什么呢?以她的性格,毕不了业不会跳海的。”
  同学们虽然不喜欢施维亚,到底她是中国留学生,不能漠不关心。
  扰攘了几天,还是安雄头脑清醒,打电话到施维亚说要嫁那位律师的办公室。
  那位先生显然莫名其妙:
  “我只见过她一次,她上来问我非学生的居留问题,她拿了我的名片,就是那样而已。”
  对于施维亚印了请帖四处派发说他要跟她结婚的事,他十分震惊,而且毫不知情。
  安雄惋惜地说:
  “何必呢?老要撒谎,撒得自己下不了台,结果一死了之。”
  世华心里一直不安,便是觉得她突如其来的婚事十分不对劲。
  原来是她一手捏造的。
  朗尼苦著脸说:
  “真倒媚,一连两个坏消息都是我报的。”
  “找阿祖去,看看他怎么了。”世华说。
  他们三个人去找阿祖,阿祖在他那比一般学生豪华的公寓里已喝得醉醺醺了。
  “阿祖!”世华摇著坐在沙发上的他。
  “早知如此,我娶了她算了,我欠了她一条命。”阿祖捧脸而说。
  “不关你事的,阿祖,别傻,她这几年来的任性行为,为什么都要你负责后果?”安雄说。
  “也许她以为跳下去不会死的呢。”朗尼说。
  “她才二十二岁。”阿祖说,“她以前很漂亮,不是这个样子的。”
  “她变了是她自己的选择,你一直没有对她不起。”安雄说。
  “她是骄傲的,她想不到连我也会拒绝她,她受不了。”阿祖在怪自己。
  “她厚脸皮才是她的真性格,她这么搞法,还有脸见你?”安雄对施维亚一向没有好感。
  “安雄,你真冷血!”世华拉拉他的衣袖。
  “真的不关你事嘛!”朗尼抢掉阿祖手中的酒瓶。
  “至少……至少……在没有人理她,没有人喜欢她时,她想到我,嘿,想到我。”
  阿祖含糊不清地说。
  “她去耍乐时想到你了?你为她跟外国男生打架,被人打到满嘴是血,她还站著笑呢。你一鼻一嘴的血,开车撞断了腿,她几时探望过你了?你的女人四处跟人睡,跟人要钱,你还在这儿等,你有种没有?”
  安雄激动起来,一轮英语地数落过去,抽著阿祖的领口,把那醉醺醺的身体从沙发上抽起来,又掷回去。
  “喂,喂,安雄,不要太过分,他都醉了,乱了。”朗尼手忙脚乱,做好做歹。
  “不,酒醉三分醒,他听得见的。阿祖你好好地念书、戒酒,忘掉这个女人。你几岁?你也不过二十二而已,二十二岁时扯事上身来伤心,来浪漫,你负担得起,到你三十三时你就完了!”安雄忿忿地说。
  朗尼悄悄把世华扯过一边。
  “你的男朋友知道阿祖追过你,乘机发脾气,我看你们两个还是离开的好,让我照顾阿祖。”
  “安雄说的也是对的,呵祖没理由让施维亚令他内疚一辈子,应该自疚的是她。”世华帮著安雄。
  “我同意,我会跟他说道理的了,你们走吧。”朗尼说。
  世华走到安雄身边:
  “安雄,我想走了。”
  “你们先走吧,我会叫些同学来把他看著,不让他再喝酒。”朗尼半推半送地把安雄和世华送出门口。
  在车子里,世华埋怨安雄:
  “为什么那么凶?”
  “你心疼了?”安雄首次显露他的妒意。
  “都是同学嘛。”
  “我要骂醒他,男子汉婆婆妈妈的干什么?那个施维亚,早死早好,她活一天便累阿祖一天。”
  “你一点也不同情施维亚?”世华问。
  “我不同情她,好眉好貌,又有几分聪明,偏爱自我堕落,有什么好同情的?有人逼她吗?”
  “她真把阿祖搞糊涂了。”世华叹息。
  “阿祖根本就是糊涂人。”
  “也许正如你说,他有被虐狂,喜欢伤心。”
  “你们女人看著他可怜,却不知道他伤心得有多乐!”安雄在分析。
  “这回够他伤心好多年了。”世华心里想,施维亚大了解阿祖了,她要他喜便喜,愁便愁,她总是要赢的,死也要赢的。
  “伤心啦,做醉猫啦,撞车啦,阿祖又可以糟蹋自己几年了,怎能不骂他。”安雄说,“要不是看在你份上,我才不点醒他呢。”
  “旧醋有什么好吃的?那时你还未追我。”世华说。
  “很复杂的感情,既吃醋,亦是为你,为他。”
  “这话怎么说?”
  安雄笑笑:
  “骂醒了他,让你放心,不用跑去做他的保姆。骂醒了他,叫他好好地做个男人。”
  “假如我像施维亚一般呢?”
  “你第一次背叛我便会跟你一刀两断。”安雄斩钉截铁地说。
  “这幺小气?”
  “不是小器,只是我不喜欢廉价的女人。当然,我也不是很大量。”安雄老老实实地告诉她。
  “安雄,为什么你一直,嗯,一直不要求我,嗯……”世华脸又红了。
  “你连说也脸红,我怎舍得吓著你。总有一天,你会成为我的妻子。”
  “你不担心我爱上别人?”
  “这个轮不到我担心,我不会管你,这得看你自己。世华,别误会,我不是要你承诺什么。要是你爱上了别人,不要告诉我,不要让我知道。”安雄诚恳地说。
  世华一时无语,她目前有了安雄已经很满足,但是未来的岁月,谁知道?
  她岔开了话题:
  “施维亚的婚事,我一直觉得不对劲。”
  “你有种奇异的聪明剔透。念书我比你强,这点聪明剔透,我是没有的。”
  “有也不见得有什么用。”世华想起很多事情,这话倒是有感而发的。
  “下学期我去麻省工学院,你去柏克莱加州大学,离得远了,不过一放假我便来看你。”安雄说。
  “我来看你也可以。这几个月住在一块儿,我好像已经有做了你妻子的感觉。”
  这几个月,是一片的纯情美丽,两个人一同做功课,两个人一同吃饭睡觉,互相紧紧地搂著已经温馨无限。
  “我的弟弟也在柏克莱附近,要车夫、苦力,可以找他。”安雄说。
  “什么叫做在柏克莱附近?”世华莫名其妙。
  “我也不晓得他在那间大学念什么,我只有他的电话,他居无定所的,我很少问他学校的事,总之我叫他去帮你搬屋搬书,你还未有驾驶执照呢。”
  “暑假你回香港吗?”世华问。
  “不回,这个暑假我又得到美国太空署的奖学金。”安雄说。
  “你真了不起。”世华觉得安雄是她最帅的男朋友。
  “你当然回港去了?”
  “是的,爸妈想我回港度十八岁生日。”
  “我回去是没有节目的,倒不如念书了。”安雄说,“真羡慕你有整天挂念著你的父母。”
  “你弟弟回去吗?”
  “我怎知道?也许我给他摇个电话,假如他回去,我叫他来看看你。”
  “你弟弟叫什么名字?”
  “安邦。”
  “长得像不像你?”
  “人家说有点像,你自己看看说像不像,我们只差一年。”
  “柏克莱离这儿不远,为什么你们两兄弟总不见面?”
  “兴趣不同,他亦怕见我,一问他念书问题便左闪右避,所以干脆不见我了。”
  “你爸爸不知道他念书的情形吗?”
  “万事有我妈妈瞒著,爸爸还以为他念得很好。”
  “为什么你不叫我留著陪你?”世华问。
  “那儿住宿舍的,我放你在哪儿?”安雄说。
  “我真舍不得我们的小白屋,想不到,以后便不再见著它了。”世华嘘嘘地叹息。
  回到小白屋,想起近年来的事,世华很是伤感。
  “想不到,半年内死了两个同学。”
  十八岁还未到的世华,以前是没想过人是会死的。
  “大好青春葬送了,连带约瑟、阿祖,本来还有的青春,都因为宝莲和施维亚的死亡而葬送了。他们两个现在看起来像中年人。”世华摇著头。
  “迟些时他们交了新女友便又活泼起来了,你别担心。”安雄说。
  “你不是说伤心事会令你伤心一辈子的吗?”世华想起他分明说过的。
  “我是这样而已,不是每个人都像我那么极端。”安雄说。
  “不如我们结婚吧。”世华挽著他的手臂说。
  “为什么老嚷结婚?你还未成年。”
  “那么我便不会伤你的心了。”
  安雄沉思了一阵,没做声。
  “为什么不作声?”
  “待你大一点吧,多见点世面,那时如果你还选择我,那再结婚也不迟。”
  “你是想自己多选择几年而已。”
  “世华,天知我心,不是这个缘故。”
  “那是什么缘故?”
  “你才念完一年大学,还有三年,我希望你多见点世面,嫁了我之后不要后悔。”安雄说。
  “你说只要我背叛过你一次便和我一刀两断,那你还要我见什么世面?我不明白。”
  “我相信你不会背叛我。”
  “什么叫做背叛?跟人家约会?或者,你以为我不会说?这几天我听了满耳朵都是,跟人上床!”
  “世华!”安雄惊奇地说,“那不像是你说的话!”
  “安雄,我不知道上床是怎么一回事,我害怕,你教我,教我,只有你不令我害怕。”
  “别傻,你以为是上生物学课吗?哪有谁教谁的?”
  安雄搂著她睡,呵护著。
  世华就是不明白,李颀说他是个凡人,似乎所有男人见到女人都会有性冲动,安雄却不是,他是个君子,他尊重她。
  然而李颀不尊重她吗?那也不见得。他没强逼过她,甚至没引诱过她。
  她开始有点怀疑是否自己令男人太紧张了,又或许正如李颀讪笑她,太像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女了。
  她开始厌恶自己的仙女形象,在一片思想混乱中,糊里糊涂地睡著了。
  大考过了,世华成绩很好,拿个满A。把成绩表寄去柏克莱加大,看收不收她入二年班。
  “一定录取你的,世华你今年是全A。”安雄说,“他们会寄信去香港通知你的。”世华问:“要是不收我呢?”
  “你说头一年连哈佛也收你,柏克莱加大怎会不收你?除非你今年科科只拿B,成绩大降,但你是全A的,怎会不收?”安雄向她解释。
  “其实我也很留恋加州理工,不过,不愉快的回忆太多了,不然我也不会走。”世华说,“何况,你也走了。”
  “真可惜,你初来美国便接二连三见到同学的不幸。”安雄说,“这么一来,我想学校以后收香港学生也心惊胆战了,到底这儿中国学生不是那么多。”世华问:“柏克莱很多吗?”
  “校园大嘛,二万多个学生,死了几个也没人知道。”
  “跳金门桥总知道吧?”
  “你要有点心理准备,那儿人多,没有那么多人会注意你,你的小公主心态要适应一下了。”
  “我准备好了,那儿有一千个女生比我漂亮又聪明。”
  “不害羞,始终当自己是十中选一的精英!”安雄逗她。
  “那也不算苛求吧?”
  “好,让那儿折磨一下你也好。”
  “不安好心!叫我转学原来只为这个。”
  “当然啦,一被人忽视,你便会想念我,跑来找我。”
  调笑间,世华回港的时间到了,安雄把她送上机,世华依依不舍。她这辈子,只跟一个男人共同生活过近半年,而那人,就是安雄,她是那么的习惯他常常在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