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春之葬 第七章 與君各記少年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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於 2007年9月25日 (二) 06:21 由 211.75.91.20 (對話) 所做的修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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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知音十一時」雖然不是電視台黃金時間的節目,卻是觀眾談論得最多的節目。
  主持人樂知音的美貌和修養,令人驚異,她只不過二十七八歲,兩年前才加入電視台,已成為家喻戶曉的人物。
  樂知音的機智、幽默和見識,令那清談節目充滿歡笑聲,不但被她訪問的名人感到如沐春風,連觀眾都得以解掉心結。
  每星期一晚十一時至十二時,便是她的時間了,「知音十一時」將各界名人和觀眾打成一片。能令知名人士毫不拘謹地暢談一般記者所訪問不到的,能令觀眾來函如雪片飛來的,只有樂知音辦得到。
  她的樂觀和積極,鼓舞了不少失落的人。
  她跟娛樂記者很合作,不過她有條不成文的規例:只可以問她加入電視台之後的事,以前的一句都不要談。
  眾人只知道她是單身,至於學歷、家庭背景,和未回香港之前在什麼地方,做什麼工作,始終是一個謎。
  她的開朗談笑和如煙似霧的背景,剛好是個強烈的對比。
  無所不談中那一抹神秘感,令坊間猜測更多。不過樂知音從來不對那些報導置評。
  每星期二下午,便是監制、編導和資料搜集小組跟她開會的時間。
  這個下午,樂知音如常的到達電視台,泊好她的本田白色小汽車,穿着牛仔褲,套上件松身的半舊淺藍前士羊毛衣,搭上張像大氈子的粉黃色披肩,穿着半跟花布補綴小靴,頭發長長直直的鑽出車子。
  北風把她的長發和披風吹得飛揚瀟灑,記者們情不自禁地拍了幾張照片。
  沒化妝的樂知音從來不介意素臉拍照,她有兩道弧度美麗、不用修飾的眉,大大亮亮的眼睛,濃而向上翹的睫毛,粉紅的小嘴和一臉晶瑩雪白的皮膚。
  記者們跟她混得很熟了。
  其中一個問:
  「樂小姐,鄰台請了位才女主持個節目,要跟你正面相碰呢。」
  「我知道,叫做『名人榜』,十時四十五分開始,比我的節目早十五分鐘。」樂知音的笑容在呼呼北風中依然燦爛。
  「你不怕人家勝過你嗎?」又一個記者問:「對台才女揚言要打敗你呢。」
  「沒人可以打敗我的。」樂知音一本正經地說。
  這樣的大言炎炎,樂知音似乎沒試過。
  看見記者們詫異的神色,她的小嘴笑出一排小白牙:「我都不求勝利的,誰可以打敗個不求勝利的人呢?我只是求好而已。只求打敗一個還未完美的人而不求好,有什麼意思?」
  記者們心想,對台才女聽見一定氣得七竅生煙了。
  「樂小姐,聞說她的第一炮是邀請天皇巨星李頎做嘉賓呢。」一個記者說。
  樂知音望了記者們一眼,直覺到他們的消息是準確的,沒說什麼。
  「李頎這麼紅,為什麼一直沒上過你的節目?」記者們問。
  「嗯,」樂知音垂頭看看手錶:「夠鐘開會了,我得進去啦!」
  在電視台那小小的工作室里,「知音十一時」整組工作人員已開始了討論。
  「我不擔心,知音潛力未盡。」編導說。
  「可是人家頭一炮便請李頎來助陣,才女再不濟,李頎的吸引力都足以補救了。你說嘛,所有女人見到他都要昏倒!」說話的資料搜集員是女的。
  「男性都喜歡他,他沒脂粉味,男子漢的氣息重,根本三千寵愛在一身。」男的資料搜集員說。
  「就是不明白知音為什麼一直不願意訪問他。」監制說。
  「不明白什麼?」樂知音的粉黃披肩一陣旋風似的卷進來了。
  「李頎。」監制定睛看着她。
  樂知音嫣然一笑:「幸好你們是在談李頎,而不是談才女。」
  「你吃醋了?」編導逗着她。
  「不是吃醋,想加薪而已,我沒錢換新車子。」樂知音扯掉披肩坐下。
  「對方一跟我們打擂台,你便乘機耍花招要求加薪?」
  樂知音點着頭:「不但是乘機,而且是乘人之危!」
  跟着一串玩世不恭的笑聲,監制不曉得她是作真還是作假。
  「知音,你的薪酬不算少了,一萬塊錢一個秀。」監制最頭痛的便是藝員要求加薪。
  「比我的月薪還多呢,我每月只得九千塊錢。」編導忍不住吐苦水。
  「我們兩個更境況堪憐,才七千塊一個月。」女資料搜集員歎了口氣:「公司卻賺大錢。」
  那新加入才半年的男資料搜集員本不敢說什麼,但這麼多人說了,便膽壯了,雖然聲音還不敢壯:「我只有五千五呢。」
  監制無法不控制秩序:
  「你們要開節目會議呢,還是不開?」
  樂知音說:
  「開!開!同志們,總有一天苦盡甘來!」
  「李頎。」監制再提出這個名字。
  樂知音說:
  「他已經在本台很多節目亮過相,不怕觀眾看厭嗎?」
  女資料搜集員是個李頎迷:
  「怎會看厭?看極都不夠才是。」
  一直默不作聲的女助理編導首次開腔:
  「要不是李頎紅得街知巷聞,人們還不曉得『頎』是音『其』,仍在念『李斤』呢!」
  「知音,怎樣?」編導問。
  樂知音垂着她那長長的睫毛,仿佛在想着另一些事情。
  「你不反對我們便去約李頎了。」編導說。
  「唔。」樂知音應了一聲。
  「要快,我們這集一約好李頎便馬上錄影,下周一便播出,總得比鄰台快。」監制打定了主意。
  樂知音仍不作聲,一反她平日的積極熱誠態度。
  「知音,不用擔心。」女資料搜集員說:「李頎的資料,我倒過頭來都背得出,明天便可以提供問題給你。」
  樂知音抬起了頭:
  「不用。」
  編導奇怪地問:
  「難道你也是他的忠實影迷?」
  樂知音說:
  「不用給我資料,也不用預先錄影,下星期一直播。」
  眾人你看我我看你的,最不自在的是編導,因為「知音十一時」從未試過直播。
  「假如李頎要看過錄影才肯呢?」
  樂知音堅持:
  「直播。錄影了便不好,我要最真實的李頎。」
  「既然知音這麼有把握,直播也好。」監制說。
  「還未約李頎呢!他那麼多組戲在身,怎知下周一晚上他有沒有空?」助理編導有點擔心。
  「其實,」編導說:「由知音親自掛電話去約好得多,誠意點便行了。何況,知音是本台著名的才貌雙全的大美人!」
  樂知音支頤說道:
  「要是他願意來,誰掛電話去他都會來。要是他不願意來,我掛電話去他也不會來。」
  監制就是怕樂知音不肯訪問李頎,目前看來她肯,便立刻拍板:
  「一約好了李頎馬上叫公關部發新聞,宣傳部播宣傳片。」
  「對,我們要對台出師未捷身先死!」編導好像扛着槍杆子一樣:「豈有此理,看見我們做得出色便模仿!」
  「那誰去掛電話?」樂知音眼睛向眾人一掃。女資料搜集員羞答答地說:
  「我掛吧。」
  說完不禁雙手捧著撲撲跳的心:
  「哎呀,我好緊張!」
  樂知音耍她:
  「記住,楚楚可憐點,大明星也有惻隱之心的。」
  「要是……要是他真的要拍戲不能來呢?」女資料搜集員問。
  樂知音格格地笑了:
  「那麼你便哭吧,傻丫頭,男人最怕女人哭的。」
  散會了,樂知音開着她的小汽車回喇沙利道去,那是個兩房一廳,一千平方英尺左右的公寓。
  編導在電視台拆閱著觀眾來信,看觀眾有什麼值得回答的題目。
  其中有一封根本不是題目,而是觀感。
  編導把監制叫住了,把信揚揚……
  「樂知音小姐有着掩不住的高貴和豪華氣質……」
  監制看了,若有所思。
  「我都有這個感覺,真奇怪!」
  編導亦有同感:
  「知音是有點古怪的,她有什麼難言之隱呢?老是不肯提過去一句。」
  「然而,」監制說:「既上得電視面對廣大的觀眾,還有什麼見不得人的?」
  「不是見不得人,」編導不同意:「也許太登樣了,例如家庭背景太富裕之類。」
  「我看不是那麼簡單,」監制說:「以她的年紀,雖然笑聲朗朗,卻好像經歷過很多事情似的。」
  「她是正經人來的,你別想歪了。」編導跟她相處了兩年,「她半根風塵骨頭都沒有。」
  「我不是懷疑她出自風塵,那是裝都裝不出來的,但我老覺得她有點掩不住的滄桑。」監制道。
  「你怎留意到的?」
  編導不大高興地說。他跟樂知音一起工作的時間比監制多十倍,免不了對她有擁有感。
  監製得兼顧幾組工作,跟藝員的交往不算太密切,但樂知音是單人匹馬肩擔起一個節目的,對她自是留意多些。
  「當她獨坐一隅,不是面對記者或我們時,神情是有點迷惘的。她愛笑,也許是掩飾她的哀愁。」
  「不!」編導更正:「是逃避哀愁。」
  聊不了多久,女資料搜集員雀躍的跑進來,興奮得喉頭都緊了。
  「真料不到!真料不到!」
  「約到李頎了?」編導一看她的神情便知道是好消息。
  女資料搜集員打鼓似的點頭:
  「大明星,一點架子都沒有,一口便答應了。」
  「答應了什麼?幾時有空?」編導問。
  「他天天都沒空,但答應下星期一從片場趕來,給我們一個半小時,他准十點半到。」
  「要不要我們派車接送?」編導問。
  「不用!」女資料搜集員雙頰飛紅:「他還問我要不要他順道送我呢,怪不得那麼多人喜歡他。」
  「可惜你大清早九時便要上班了。」編導說:「告訴樂知音吧,至少他們有半小時對對稿。」
  星期一到了,記者們早已齊集錄影室外等候李頎。
  十時半,李頎身長玉立的身影出現了,雙眉上揚,鼻子高高,方方的下巴有道東方人少有的凹痕,穿着套卡幾布的兵士戲服。
  「對不起,沒空換衣服,就這樣上鏡行嗎?訪問完我還得趕回片場,這套衣服要連戲的。」
  李頎客氣地對迎接他的監制、編導、助理編導和資料搜集員道歉。
  眾人看得出他很累,大概拍片拍得幾天幾夜沒睡好了。
  記者們閃光燈齊舉:
  「李頎,請望望這邊!」
  「李頎,請望望鏡頭!」
  他都含笑一一照做了,讓娛樂記者們拍個痛快。
  他一邊走往二號錄影室,一邊應付著記者們問這問那,揮灑自如得來很親切。
  編導看看錶,十時四十五分了,便對記者們說:
  「李先生得進場了,節目播完後再拍照吧。」
  有位記者帶頭要求:
  「請李頎和樂小姐一塊兒拍幀照片。」
  助理編導才想起:
  「知音到哪兒去了?還沒化好妝?」
  「進場,進場,我們得上控制室去了。叫知音進去准備,沒時間了。」編導急煞了,李頎和樂知音兩人既未見面,又沒彩徘過,節目這回是直播而不是預先錄影的,他心裏緊張。
  樂知音已坐在二號錄影場的沙發上了,穿着套粉藍色的簡單衣服,長長的直發全往後披,頭上戴了個釘著朵仙奴的白茶花頭箍。
  女資料搜集員介紹著:
  「這是我們的主持人樂知音小姐,李先生不用介紹你都認得啦!」
  「當然。」樂知音有禮地站起來跟李頎握手。
  李頎握着她的手整整一兩秒,眼睛沒離開過她的臉孔。
  記者們一見這情景便喀嚓喀嚓地拍了一陣照片。
  「李頎那雙眼睛迷死人啊!」一個女記者跟另一個女記者竊竊私語。
  場務主任高呼:
  「請各位靜一靜,知音,李頎,請坐下。」
  燈光師好不容易才等到李頎坐下,調整燈光。
  樂知音一向坐慣那個位置。燈光不需要怎麼調整。
  一號和二號電視攝影機在試取角度給編導看。
  錄音員拿着小指頭那麼大的咪高峰夾在李頎襟內,李頎熟練地把微型咪高峰的電線藏在外衣裏面。
  「知音,李頎,試試聲。」錄音員戴上耳筒。
  李頎輕輕地清了清喉嚨:
  「幾時再找我?任何時間,或者永不。嘿,電影劇本,怎樣?」
  錄音員拇指頭碰食指頭的向他打了個O形手勢,表示行了。
  「李頎先生,李先生,李頎,怎麼稱呼?」樂知音乾脆用這個做試音。
  錄音員打手勢表示滿意了。
  「你知道應該叫我做什麼。」李頎用手掩住扣在身上的咪高峰低聲對她說。
  編導在控制室按鈕通話:
  「李先生,對不起,沒時間讓你們綵排一次。」
  李頎悠閒地說:「沒問題。」
  「知音,你妥當了?」編導問。
  樂知音點點頭。
  編導在控制室對戴上耳筒的攝影師說:「二號機,給我個李頎的正面大特寫。」
  二號機照做了。
  編導對助理編導說:
  「李頎的樣子很疲累,不過沒辦法了。」
  場務員開始倒數:
  「十、九、八、七、六、五、四、三……」
  李頎閉上眼睛再張大,眼珠子溜兩溜,雙眼便炯炯有神,疲累的樣子像奇跡般消失,一片精神爽利。
  「他是天生吃這行飯的。」監制站在編導後面觀察著。
  節目開始了,工作人員都有點緊張。
  李頎跟樂知音既不相識,又未綵排過,不曉得樂知音怎麼開始。
  樂知音望了李頎一眼,笑着說:
  「天有不測風雲,李頎,怎麼你來了?」
  她從容自若的開口,眾人馬上鬆了一口氣。
  李頎笑着對她說:
  「人有旦夕禍福,今天我落在你手中,不曉得是禍是福呢?」
  樂知音說:
  「別把我形容得那麼可怕,我們跟觀眾一向有樂同享的。」
  「怎麼不說有禍同當呢?」李頎像在回憶:「我永遠不會忘記曾經與我有禍同當的人。」
  「比如呢?」樂知音微側着頭。
  「跟你說個故事。對,跟你說個故事。」
  李頎雙手放在後腦勺子,倚著沙發靠背娓娓道來:
  「當我既窮且病的時候,有個梳着兩根小辮子,穿着淺藍色校服的女孩,嗯,不是普通的女孩,千金小姐來的,不顧家庭的反對,跑到我那時住在天台搭的那間房,伺候到我病好了……」
  說到這兒,李頎喉頭微酸:
  「那時,她只有十六歲。」
  樂知音顯然很感動:
  「她真的是個與你有禍同當的朋友。」
  「不!」李頎凝視着樂知音:「她是我第一個女朋友。」
  「隔了這麼多年,你仍然當她是你第一個女朋友?」
  「是的,我不能改寫記憶。」李頎深摯地說。
  「是的,是的,」李頎托著後腦的雙手,這時已互握著放在膝上,抬眼注視着樂知音:「你能夠改寫你的記憶嗎?」
  樂知音呆了一呆,然後說道:
  「你能改變你的浪子性格嗎?」
  這話一出,眾人都驚奇樂知音的大膽,她不怕開罪李頎?
  剛才李頎自動說的故事,是沒有人聽過的,難道樂知音有那麼大的魔力,令李頎一切都坦白招供?
  她憑什麼說李頎是浪子性格?資料搜集員想:她真的有他不為人知的資料?那是太敏感的話題了。
  料不到李頎不以為忤,反而和氣地說笑:「過獎了,窮孩子是連做浪子的資格都沒有的,有朋友說過,我只不過是個拾荒的人。」
  樂知音微笑:
  「你的記性真好,還記得你的朋友在十年前說過的話,我認識你那位朋友。」
  「那位朋友,說過我的壞話嗎?」李頎間:「我不是個乖孩子呢。」
  「當然沒有。你的朋友只說了一些瑣碎事,例如你不喜歡女孩子頭上有橡皮圈和發夾。」
  編導心想:這樂知音原來是有備而戰的,不要資料,亦不要綵排,料不到她認識個李頎的知心朋友,那當然所知不少。
  李頎的五官,是愈看愈好看的,他那中間有凹痕的方下巴,此刻微仰,更動人。
  「嘿,這位朋友,好多年不見了,他有沒有告訴你,這些年來,看過我的電影嗎?」
  「沒有。」樂知音托著下頷,臉孔跟李頎很接近:「你的朋友說,一切都記在心中就是了,看了你的電影反而心裏不好過。記憶是很私人的,電影把你偶像化了,英雄化了,那不是他熟悉的你。」
  李頎眼眶微微泛上一陣淚光,二號機的攝影師拍得投入,不用編導叫已經對牢了李頎的臉孔拍大特寫。
  「推進,推進,只拍他那雙眼睛!」編導忽有神來之筆。
  熒幕上只見李頎一雙深邃含淚的眼睛,觀眾只聽見李頎出自肺腑的聲音。
  「感謝,我感謝他那麼珍惜他所熟悉的我。」
  正拍到情感沖涌之際,廣告時間到了,編導不禁咒著:「該死的廣告時間……」
  在短短三分鐘的廣告時間內,樂知音一反常態,並沒有跟嘉賓聊天,只是走過去跟場務員耳語了一陣。
  「知音擺什麼架子,連李頎這天皇巨星都故意冷落?」編導在控制室說。
  李頎卻若無其事地坐着;沒半點不自在,不過亦沒跟工作人員交談。
  直到樂知音帶着個神秘的微笑返回座位,編導才放了心:
  「不曉得她又搞什麼古怪了。」
  話沒說完,已見場務員把個畫架放了在樂知音旁邊。
  十、九、八、七、六、五、四、三、二、一!
  「知音十一時」節目繼續。
  李頎不愧是一流演員,他把剛才的感人氣氛連續。
  「剛才我想哭,幸好廣告時間到了。」李頎像大男孩般捂著臉笑了。
  「你很念舊?」樂知音問。
  「是。」李頎答。
  「那麼,為什麼不跟你那位老朋友聯絡?」樂知音問:「是不是你現在紅透半個天,沒空理會老朋友了?」
  李頎嚴肅地搖搖頭:
  「不,我很自卑,老覺得我的家庭背景、教育程度和所有條件,都比不上那位老朋友。她不找我,我便不好意思找她。」
  「李頎,真料不到你這銀壇寵兒、天之驕子也會有自卑感的。」樂知音道。
  李頎苦笑了一下:
  「每個人都有自卑感的,你有沒有?」
  樂知音想了想:
  「沒有。我沒有。我絕對不是十全十美,缺點也很多,但是沒有自卑感。」
  李頎打量了她一陣:
  「樂小姐,你一定是生長在富裕的家庭,得到充足的父愛和母愛,亦很有自信心,才不會自卑。」
  樂知音哈哈地笑起來了:
  「不,那只是我天性樂觀,做人不卑不亢就是了。」
  「我比較悲觀,當然,那和我孤獨地長大的環境有關。」
  李頎是年紀很小便無父母的,這個大家都知道。
  「李頎,那不是自卑,那是憤怒。」
  「也許是吧。」
  「今天你什麼榮譽都有了,應該忘卻少年時的憤怒了,多少觀眾愛戴你啊!」
  「奇怪,」李頎在思索著:「從前我一無所有,反而什麼都不擔心,過得一天便一天。現在倒是擔心多了。」
  「擔心什麼?」
  「擔心下一部戲演得不好,擔心走下坡。樂小姐,你知道做我們這一行是沒有安全感的。今天紅,明天便讓人忘記。」
  「不會的,你一直紅了十年,根本一出道就紅。」
  李頎打了個哈哈:「十年了,樂小姐,你剛提醒我,我已經老了十年。」
  「你們男人比女人有利呢,男人過了三十更有味道,我們女人便難了,一過了三十便讓人開始數皺紋。」
  「本地影壇對過了三十歲的女演員很不公平,一過了三十便不讓她們當女主角。」李頎說。
  「就像我這樣,只好做訪問節目主持人!」樂知音哈哈地笑。
  李頎輕輕地拍了她的背一下:
  「樂小姐,你幾時有三十歲了?」
  「你研究過我的資料?」樂知音問。
  「是啊,」李頎開始跟她玩了:「你研究我,我也研究你,樂小姐今年二十……」
  「不許說!不許說!」樂知音嚷着。
  李頎俏皮地一笑:
  「好,那我就放你一馬。」
  樂知音一手按著胸口對李頎說:
  「嚇得我!」
  「別怕,別怕……」李頎此刻十分溫柔:「可愛的女人永遠是可愛的。」
  女助理編導在控制室說:
  「李頎這話可哄死知音了。」
  樓下二號錄影場的場務員又在打手勢,表示還有一分鐘便到廣告時間了。
  一號攝影機對着樂知音。
  樂知音指著書架,面對觀眾說:
  「這書架到底放在我身旁幹什麼呢?待會告訴你們。」
  又是三分鐘廣告,錄影場的人可在這三分鐘內自由談話。
  李頎看見場務員把水彩筆和一疊海報般大的畫紙放在桌子上。
  樂知音問:
  「李頎,怎樣?肯不肯?」
  李頎頑皮地笑着:
  「不告訴你,出鏡時才讓你知道。」
  樂知音鼓鼓腮兒:
  「二號機,准備隨時對着畫架。一號機跟着我和李頎。」
  控制室里的監制說:
  「這就叫做太上編導!」
  編導有受辱之感,馬上抗議:
  「我和知音很有默契的,你少擔心!」
  節目再繼續。
  樂知音面對觀眾說:
  「李頎還有一樣大家所不知道的天分,那便是繪畫,特別是人像。」
  李頎雙手亂搖:
  「不行啦,太久沒練習了!」
  樂知音伸出皓白的手:
  「李頎,我可以牽你的手嗎?」
  李頎笑問:
  「我可以說不嗎?」
  嘴裏那麼說,手卻遞給樂知音了。
  樂知音把他帶到畫架前:
  「肯不肯畫你第一個女朋友的肖像給大家看?」
  李頎狡黠地笑着:
  「唔,那我得集中精神才行。樂小姐,你站在我身旁令我神經緊張,你不介意走出鏡頭之外休息一下吧!」
  樂知音取笑李頎兼向觀眾自嘲:
  「你們看,我到底不及影帝擅長搶鏡之道。好,我先讓過一旁。」
  「還有,」李頎說:「請背過身去,別讓我看見你。」
  樂知音佯嗔著道:
  「我的臉孔不是那麼見不得人吧?」
  李頎端詳了她一下。
  「就是太漂亮了,看着你畫,恐怕會分神。」
  樂知音背過身去。
  李頎調色、混水,下筆很快,二號機對正畫架,一號機對正李頎,編導把畫和人的形象交替著。
  只見李頎凝神站住,心無旁騖的畫,臉上一片追憶,微蹙的雙眉似乎鎖著多年驅不去的思念。
  畫紙上先出現了件淺藍色的旗袍校服,跟着是兩根長及胸前的辮子,然後是個瓜子臉輪廓,跟着是個微張的小嘴,上邊有個挺秀的俏麗鼻子。
  李頎運筆如飛,只在畫到眼睛時停了一下,仿佛想從回憶中找回些什麼。
  出神一陣,他畫上了一雙十多歲少女的眼睛,睫毛翹翹的,一片天真無邪而又情深款款地向上望,似乎在望着個比她高好多的人。
  從頭到尾,李頎不過花了五分鐘。
  女助理編導輕呼了一聲:
  「怎麼那畫像有點像知音?」
  編導看得眼都定了:
  「什麼有點像?簡直像個十六歲的樂知音!」
  李頎畫好了:
  「樂小姐,請指教指教。」
  樂知音轉過身來,一看畫像,不禁呆了。
  李頎說:
  「把人家的臉孔畫出來,恐怕人家不喜歡,怎知人家現在有沒有男朋友呢?只好借你的臉孔一用了。」
  樂知音強自鎮定:
  「你,嗯,你的記性真好,這麼快便把我的臉孔記得一清二楚。」
  「我把畫送給你留念好嗎?」李頎說:「雖然畫得不太好。」
  「呀,謝……謝謝你。」樂知音一時顯得手足無措:「我料不到……」
  「你料不到你的臉孔給畫出來嗎?不是你叫我把我的第一個女朋友的肖像畫出來嗎?」
  樂知音仿佛失憶後又突然記起來一樣:
  「啊,是。」
  「對不起,我借用了你的臉孔。」李頎有禮地說:「不是故意吃你的豆腐,假如你不高興,我把畫像撕掉好嗎?」
  「噢,不,不要撕掉,我很高興你送給我。」
  李頎把畫架轉了一百八十度,畫架背對着影機。
  「樂小姐,請你走過來,我題幾個字給你留念好嗎?」
  樂知音和李頎並排站着,李頎在畫紙上寫了行極小的字:
  「節目拍完後我到哪兒等你?」
  樂知音邊作欣賞狀,邊用讓畫架遮擋着的左手歪歪斜斜地寫下:
  「喇沙利道十一號。」
  隨手把畫捲起來:
  「十分謝謝你,李頎。」
  兩人聊了幾句天,廣告時間又到了。
  那三分鐘兩人出奇地沉默,李頎沒說話,樂知音亦沒說話。
  三分鐘就在沉默中過去了。
  第四部分是回答觀眾來信。
  樂知音把一疊信拿在手中對李頎說:
  「請你抽一封。」
  李頎抽了,拿着信:
  「怎麼玩法?」
  「我先把觀眾來信念出來,你先答,然後我補充我的意見。」
  樂知音把信打開了:
  樂知音小姐:
  「我有三個男朋友,他們都對我十分好,我相信他們都是誠摯的。」
  「我心中最愛的是A君,但父母反對我跟他來往,因為他家境不好,念書成績也不好。」
  「B君的條件很好,父母最喜歡他。」
  「C君似乎很愛我,我猜他是真心的,但因為B君和C君是好朋友,C君便一直沒有清楚他說明他的愛意。」
  「我的心很亂,現在該選擇哪一個呢?」
  「我是個十六歲的中五學生,大考接近了,但我沒心情溫習課本,我實在不曉得應該怎麼辦。」
  「明明上。」
  李頎答得很快:
  「明明,你心裏最愛A君,便要勇敢地去愛他。選定了男朋友,你便不會心亂,能夠安心准備考試了。」
  樂知音道:「謝謝李頎的寶貴意見。」
  「我並不反對中學生談戀愛,但是,在三個男朋友之間,你不必要現在決定選擇哪一個。」
  「我會勸你先應付了大考,如果你的考試成績不好,你的父母自然會歸咎於他們最不喜歡的A君。」
  「為了他,你更加要努力溫習課本。」
  「我亦希望所有父母明白『莫欺少年窮』這句話,別過分逼迫女兒,以免年輕人在為反抗而反抗的心態下,做了錯誤的選擇。」
  「明明,你有的是時間,用不着急於選擇。」
  「感情不在一朝一夕,時間會告訴你到底ABC君哪個最適合你。」
  李頎補充了一句:
  「『莫欺少年窮』,說得好。A君,用心念書,別讓人看扁了!這是我的心底話。明明,記着努力溫習!」
  「知音十一時」直播完畢,所有工作人員都很興奮。
  他們不但搶先訪問了李頎,令鄰台打不響頭一炮,更高興樂知音使盡渾身解數,把李頎從未說過和從沒在鏡前做過的都全部引發出來。
  他們更加喜愛李頎的真誠和合作。他的確光芒燦爛,在毫無准備之下,隨機應變遊刃有餘。
  從監制到場內各人都跑去了多謝他,有叫他簽名留念的,有要跟他合照的,李頎一一欣然做了。
  「謝謝,謝謝各位,我得趕回片場了。」李頎人高步大,很快便鑽進了他的低調二八OSLE銀灰色平治汽車。
  他並沒有用司機。
  「知音,有你的!」監制說:「原來悄悄做了那麼多准備工夫!」
  「說得也是。」樂知音說:「我全心全意接受你的贊美。不過,要不是有一群有默契的同事,節目壓根兒無法進行得那麼順利。」
  「長得美麗是有用處的,李頎見了我們的樂小姐,倒像有點傾心呢!」編導說。
  「美麗的女藝員多著。」樂知音並不稀罕別人稱贊她美麗。
  「氣質,氣質,智慧,智慧。」編導繼續夸贊他的愛將:「我太興奮了,睡不着的,大伙兒一塊宵夜去,我請客!」
  樂知音抱着李頎送給她的畫像:「謝謝。我不去了,太累了。」
  「去吧,知音,難得大家那麼高興。」監制幫上編導一把。
  「我實在很疲倦,你們去吧,我只想睡覺。」
  眾人勉強不了她,只好讓她回家。
  樂知音開了她的日本小汽車回到喇沙利道十一號,泊好了車子,沒上樓,站在大閘後面等。
  不消三分鐘,李頎的車子到了,向她招招手,她很快地跳上了車子。
  「小盛,料不到。」李頎歎了口氣:「料不到你會當起電視節目主持人來。」
  樂知音黯然:
  「好久沒有人喚我做小盛了。」
  李頎沉吟著:
  「盛世華,盛世之華,華即是花,盛世的花朵,你十六歲那年告訴我的。」
  「你還記得?」
  「你知道我不會忘記的,小盛,那在天台杜鵑花棚下,穿着淺藍校服,仰頭望着我的女孩子。」
  「是,你拆開了我的辮子,讓我披散著頭發。」
  「父母都好嗎?」
  樂知音低下了頭:
  「盛家不比從前了,父親已經破產。他們現在住在美孚新村一個小公寓里,不大肯見人。不習慣沒有排場的生活呢。」
  「所以你不敢姓盛?用了樂知音做藝名?」
  「爸媽不喜歡我用真名字出鏡。當藝員,好像羞辱了盛家似的。」
  「我倒奇怪你怎麼會當起藝員來?」李頎問。
  「我兩年多前回到香港,有什麼便做什麼。」
  「不,」李頎說:「小盛,你還是那個性兒,父母最不喜歡你做什麼你便做什麼。」
  「也許是吧,潛意識的反抗。」
  「小盛,你的丈夫呢?你的孩子呢?」
  樂知音淡淡地說:
  「都不跟我在一起,分開了。」
  李頎把車子泊在了行人稀少的路旁,雙手捧着她的臉蛋:
  「小盛,怎麼不找我?」
  樂知音搖搖頭:
  「這些年來,我實在什麼舊朋友都不想見。我遙遙地觀察著,知道你事業很成功,我便欣慰了。」
  「小盛,回到我身邊。」李頎吻了她。
  「嘿,不怕你的女影迷把我砍得稀爛嗎?」
  「我等的只是一個你,長在我心頭的小盛。」
  「你沒可能沒有女朋友。」
  「女朋友是有的,但等待的人只有一個。」
  「李頎,別這麼死心眼。我對男人和愛情,實在萬念俱灰了。」
  「包括程安邦在內嗎?」李頎問。
  「為什麼你不問他的哥哥,我的前夫程安雄?」
  李頎想了想:
  「我都沒見過程安雄。程安邦,我想他是很愛你的。」
  「別提程安邦好嗎?」
  「為什麼你要嫁程安雄?」李頎始終不明白:「是為了可以接近安邦嗎?」
  「不!」
  李頎凝視着她:
  「多不公平啊,他們兩兄弟對付我一個。小盛,到底你分得出你是愛程安雄還是程安邦嗎?」
  「他們兩兄弟不常相見。」
  李頎問:
  「程安雄照顧你的生活嗎?」
  樂知音搖搖頭:
  「我想他這輩子都不會原諒我。」
  「有件事我想問你。」李頎說:「那孩子……希望你不要介意。水文君見過你的兒子,她說他長得像我。」
  「安雄沒有見過你,他不會覺得孩子像你。但他知道那不是他的孩子。」
  「那孩子,是我的嗎?」
  「我不知道,李頎,我真的不知道。」
  李頎擁着她:
  「小盛,我的小盛,你不必要為了我而隱瞞什麼。」
  「水文君說孩子像你,只是她一廂情願的想像而已。」
  「你和程安雄分開,是因為孩子的事嗎?」
  「李頎,安雄很疼愛兒子。是我自己提出離婚的。」
  「你忍心把我們的孩子丟下?」李頎沖動起來:「就像我一般讓父母丟下?」
  「李頎,那孩子不一定是你的。安雄並不願意跟我分開。我說他永遠不會原諒我,並非因為孩子不是他的,而是因為我離開他。」
  「你沒來由不爭取孩子的撫養權。」
  「安雄說,他沒有親人在身旁,我至少有疼愛我的父母,他央求我把孩子留下給他。」
  「就這麼的把自己的孩子送給人了?」
  「李頎,你不明白的,我欠他太多了,我不忍心把他惟一所愛的奪去。你以為我不想念兒子嗎?每當我看到九歲十歲大的小男孩,我便想把他們抱一抱。」
  「樂——小姐,」李頎細看她的臉:「哈,樂——小姐,只有娛樂記者相信你快樂。今兒晚上,你沒有一個笑容不是硬擠出來的。」
  樂知音唏噓地垂著頭。
  「小盛,望着我!」李頎雙手抬起她的下頷。
  「別這樣,我不能,我不能。」樂知音扳下他的雙手。
  「小盛,我看過你的節目。好多次,好多次。你每一下笑聲我都心疼,那不是真正的笑聲,為什麼你要笑得那麼辛苦?」李頎道:「我甚至反感,那不是真正的你。」
  「在觀眾面前不須展示真正的我。你拍過那麼多部電影還不明白嗎?」
  「我永遠是我,觀眾看見的是李頎扮演的浪子、李頎扮演的士兵、李頎扮演的法官,我是借用不同的角色去發泄自己。但你不是,你是在遮掩你自己,逃避你自己。我甚至憎恨樂知音這個強裝快樂的名字——」
  「送我回家吧,李頎,你應該趕回片場拍戲了。」樂知音知道再說下去,她便會在他面前哭泣了。
  「我還會找你的,不要避開我,小盛。」李頎與她吻別。
  樂知音回到家裏,展開李頎替她畫的肖像,心下一陣傷感。隨手翻蘇東坡詞集,一翻便看見「天涯同是傷淪落,故山猶負平生約」,不禁掩卷淚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