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春之葬 第十章 花開時節与誰來
電視觀眾總認為節目主持人認識名人是理所當然的。
名流王法松說跟樂知音一塊儿長大,出奇的并不是觀眾,而是樂知音的同事。她哼都沒哼過她跟王法松這么熟,同事們想都沒想過她原來認識他。
王法松歎一句:
“啊,我們的童年!”
這令一向鎮定的樂知音手足無措,情不自禁地失去了從容,一時間惊喜、感喟和低回的复雜神情,同時潑在那張如花的臉上。
女助理編導擔心起來。
“知音怎么了?她處置不來。叫二號机取全景闊鏡避過這尷尬場面吧。”
“一號机取知音臉部特寫。”編導當机立斷。
熒光幕上樂知音的情緒波動赤裸地呈現在觀眾眼前,不過她很快便把握了路線:
“王法松,你是個永遠不會說謊的人,連小時的罪行都認了。”
“一號机取王法松臉部特寫。”編導下令。
本來取好了全景闊鏡的一號机馬上取了王法松的臉部特寫。
編導低聲咒道:“我有三部拍攝机便好了,媽的!”
女助理編導對他心悅誠服,他反應真快,決定真對,闊鏡太安全,她佩服他的膽識,雖然她也覺得實在需要多一部拍攝机拍兩人闊鏡。
王法松正直不阿的國字臉口,這時充滿了人情味的一面,那是公眾從未見過的一面。
王法松毫不忌諱地望著樂知音:
“我所給你看的臉貌,是世上沒人看過的臉貌,而你也不需要維持你的公眾形象,人不能活在公眾形象中,失去了真正的自我。”
二號机攝影師机靈地把鏡頭稍一拉遠,拍著他們兩人的交流。
樂知音得到了王法松的訊號,心里很是激動:
“你屢次拒絕電視台的邀請,直至我那天冒著雨上你的辦公室……”
“你是來叫我別接受訪問的。”王法松的笑容是含蓄的:“你上來說對不起。”
工作人員再度詫异了起來,原來樂知音是去叫他別上自己的節目,他兩人到底是什么關系?
樂知音強笑:
“我不想勉強你。”
“沒有勉強,”王法松有种嚴肅而摯誠的特質:“從小一塊長大的人,亦會各走各的路,沒有什么對不起的,抉擇不同而已。”
樂知音稍一低頭:
“這跟我們剛才對過的稿不同,稿里沒有這樣的對話。”
抬頭,她對他嫣然一笑。
法松最抗拒不了這個熟悉的笑容:
“沒有要照背的稿最好了,那你便問我什么都可以。”
樂知音知道王法松是說一不二的,但她亦害怕法松忘了電視訪問節目不是兩人敘舊的場合,總得談點普羅觀眾覺得及身的事。
“法松,讓我問你,你贊成婚外情嗎?”
王法松到底是大律師底子,沒什么是他答不來的:
“人与人間的感情,是法律之外的事,我現在只能以個人身份回答你。我絕對不會有婚外情。”
樂知音心里砰然一聲,有點失望:
“為什么?”
王法松看到她眼中的失望:
“不是為了什么原則,那是我的性格而已。我喜歡對妻子負責,對家庭負責。”
“全是責任?”知音聆听著。
“婚姻之中有愛情,也有責任。老實說,有哪個男人在婚后的某段時期,某种心境之下,不幻想婚外情?沒一段婚姻,是完全滿足對方的,沒一段婚姻,是沒有遺憾的。”
“我同意。”樂知音點著頭。
“然而,人不能老在婚姻中找遺憾,而不重視美好的地方。”
對這個,樂知音沒有同感。
“如果遺憾實在比美好多呢?”
法松說:
“美好是需要夫婦倆一同去創造的,而遺憾是只需要一方面去挖出來的。人生,誰沒有遺憾?要是婚后還把婚前的個人遺憾上了婚姻的賬,一味沉浸在追尋遺憾中,那便對配偶很不公平。”
“婚姻有公平的嗎?”知音內心波濤起伏。
“有公平,我是指婚姻中的公平,其實是互相愛護,總不能只要求配偶愛護你,而你卻只挑遺憾為借口,要對方像還債似的,把別人欠你的債還給你。”法松說。
“說得好。”知音望著他:“假如,假如,我不是說你或者我。假如,好,就當是我已結了婚,而我忘不了我以前的遺憾,沒法對他公平,那么,我應該离開他嗎?”
法松捺著內心的怜惜,設法靜心思考:“假如,正如你說的假如。假如他不覺得不公平,假如他立定心腸愛你,那你便沒有离開他的必要。我不知道應不應該,我只能說沒有這個必要。”
樂知音道:
“人常常會做不必要的事。”
“我明白。人常常是自己心魔的囚犯。”法松語重心長的說:“可知道,你自己不能原諒自己的事,你的丈夫卻可以原諒你。如果你不領情,便等于把他逼到不能原諒你的地步。”
“嗯,這話有點高深,可不可以說得容易明白點?”樂知音在搜索困扰了她很久的答案。
法松說:
“換而言之,你不能接受丈夫無條件的愛和寬恕,你還期望他能怎樣?那有如個犯了罪而沒人起訴的人,自己卻畏罪潛逃,那么沒有起訴、也從不打算起訴她的人,亦沒法幫助她。”
“不逃便有辦法幫助她了?”知音問。
“當然,人都逃跑了,不見了,從何幫助起?有心無力。”
“你不喜歡逃跑的人?”知音問。
“不是我不喜歡,而是不想她逃跑,不想失去她的人難過。”法松說不出違反他性情的話,雖然他隱約感到知音想听到的并非這些。
“但是,畏罪潛逃的人,有時是因為自知愛他的人幫不了她,她需要的不是他的幫助,而是另一個人的幫助,另一個人的愛護和理解。”知音道出心事。
法松微微頷首:
“另一個人可能存在的。假如她的需要是這樣,也許另一個人正在張開愛護的手。”
知音心內又升起了親近和感激之情:
“是的。很多女性都在找尋這雙愛護的手。”
“那雙愛護的手,不等于是婚外情。”法松希望她明白:“那可以是長久的情誼和友誼。”
知音點點頭:
“那已經足夠了。”
法松吁了口气:
“我不是愛情專家,在這方面,我絕對不是顧問。我只有一個訊息,一個像我這么簡單的人的訊息:人間是有情誼的。”
知音說:
“可惜人在彷徨与害怕時,不敢相信人間是有這种情誼的。”
“沒找尋過,怎知道沒有?”法松說。
“找尋是需要勇气的,并非每個女子都有這個勇气。”知音告訴他。
“沒碰壁便先怕碰壁,當然沒有勇气。大多現代女性,嗯……”法松在找尋适當的字眼:“你們叫做女強人的,外強中干,外邊支撐得好像十分獨立,刀槍不入,其實內里缺乏真正的強,真正的勇气。愈聰明的女性,愈容易成為自己复雜個性的囚犯。”
知音想起朱祖創的妻子來,她不聰明也不強,她簡單,反而找到真正的快樂,她不得不同意法松的話:“是的,外表的婦解沒有用,反而造成了大多內傷的女人。”知音若有所悟:“最重要的,還是在內心解放自己。”
法松笑了:
“我莫名其妙地成了婦解顧問。”
知音也笑了:
“表面的婦解之路,也不是白走的。以前內外都不解,更加路不通行。”
法松點頭:
“對,我同意。”
知音有感而道:
“對走過這迂回曲折的道路的女性,我不會說她們傻。我會對她們說:回顧,你們已盡所能了,我會擁抱每一個女性說,你努力過,你生存下來了。”
“你也走過這樣的道路嗎?”法松有足夠的智慧去把這話題交給知音去完結。
“有,我走過,我也會擁抱過去的自己,你已盡所能了,你辛苦過了,可怜的孩子,如今,是從內心解放自己的時候了。”
法松笑道:
“我的儿時小友終于長大了!”
知音半嗔:
“要是你仍在乘我不覺時,點著了我手中握著的炮竹,燒得我很痛,我仍會哇哇大哭的。”
法松方方的嘴角有一絲溫柔:
“那你便真的走過漫長的路,成熟了,度過了外表要強,痛极不哭的時期,肯哭了,回复想哭便哭的真我了。”
知音向著攝影机作結語:
“自由,就是你怎樣處置已經發生在你身上的事。”
錄影完畢了,法松輕輕吻了知音的臉頰。
要不是眾目睽睽,知音真想伏在他身上哇哇大哭一場。
王法松走了,編導跑了下來對知音說:
“真的不可思議!王法松這形象嚴肅的人物,居然一點都不拘謹地在這么多陌生人面前吻你的臉頰!”
“他是個很真的人。”知音實在感激他。
“喂,知音,怎么事前不露半點口風,說你們是……嗯……”
“青梅竹馬!”女編導一向的尖銳。
“什么青梅竹馬?一塊儿玩大的而已。”知音不想引起太多猜測:“他是真性儿的。”
“我真喜歡王法松這個人。”女助理編導頭一次毫無保留地稱贊嘉賓。
“他太正气了!”女資料搜集員表示。
“都說你對李頎是死心眼的了!”女助理編導說:“對你來說,最好每輯都是訪問李頎!”
李頎,李頎,知音的心被煎熬著,還是沒收到他的回電。
“知音,追追孫朗尼吧,下一輯沒人了!”編導一想起下周便恨不得死掉。
“他會再聯絡我的。”知音只想回家,連妝都沒卸便匆匆离開電視台了。
女助理編導這几周來一直悄悄觀察著,覺得有點不尋常。
平日錄影完,知音往往愛跟大伙儿討論一陣,談笑一陣,這几周卻一錄影完便跑了。
其實除了她之外,所有工作人員都覺得樂知音這几周一反常態,每次錄影完都像想逃避什么似的。
特別是王法松的一句:“你上來說對不起。”更耐人尋味。
知音為什么要對他說對不起?
她對不起他什么?
“從小一塊長大的人,亦會各走各的路。”女助理編導思索著這句話。
“你發什么呆?”編導問她。
“王法松家里那么有錢,知音既与他一塊長大,應是門當戶對的了,難道是寄居他家嗎?”女助理編導搖搖頭:“不可能,知音有父有母的。”
“但知音相當節儉,不像是慣于錦衣美食的富家千金。”編導想起,大伙儿宵夜,她很少付錢。
她的衣著雖然大方得体,但并不是名牌,亦不是貴价衣服。
編導計算著,自己万多元一個月薪金,獨身漢還應付得來,間中請請客都負擔得起。
樂知音一万塊錢做一輯,至少四万塊一個月收入。
如果那個月有五個星期一,她便有五万塊。
她亦是單身,除了父母,便沒人需要養,為什么她那么節儉?
稍有名气的女藝員都開寶馬、平治,而她卻只買部小本田。
女助理編導亦在想:別說像樂知音那么美貌,連姿色平平的女藝員,都會找到男朋友給她們送名車什么的,怎么樂知音卻沒有?
她似乎連男朋友都沒一個。
場務主任跟女藝員接触得多,除了場務工作外,他常要照顧藝員在錄影時的工作情緒,做好做歹。
樂知音從來不哭,也不鬧情緒,但直覺上,她是朵寂寞的芙蓉,觀花人只是觀眾。
二十八歲,芙蓉盛開的年華,誰是她心目中的賞花人?
化妝師從未見過像知音那么五官分明的輪廓,不用打陰影什么的。她的皮膚細嫩光滑,是個九十分的美人。
她欠了十分什么?化妝師替無數女性化過妝。女人戀愛時,容光會特別煥發。
樂知音的美是無懈可擊的,但他從未見過她有那种喜從心出的煥發容光,她只是看上去精神奕奕而已。
樂知音就像朵欠了最后一點雨露滋潤的花,眾人都不明白為什么。
知音落寞地回到獨居小樓,她感激法松坦蕩的情誼,亦傷感他說得十分清楚的,不會有婚外情。
當年視她為未來終身伴侶的他,今天只能給她友誼。
那雙關怀的手雖在,但那不是她需要的。
每一個她從前呼之即來、揮之即去的人都成家了,不再屬于她。
節目令他們与她重逢,但那只能帶給她故人無恙的安慰而無其它。那是安慰嗎?
那是安慰還是痛苦?
家中寂寂無聲,沒有電話留言亦沒有傳真。
百無聊賴,她在黑暗中澆著露台上的几盆花。
今年雨水充足,花開得很好。她想像著舊時人与妻子成雙成對地看花。她呢?跟誰一起看?
她的指頭撫著厚潤的花瓣,再摸摸泥土。已夠濕潤了,根本用不著她澆水,那令她更添寂寥。
李頎的電話仍沒有來,她厚顏地留下“小盛”的名字他都不回電。
“小盛”,那個他曾聲聲呼喚的名字。
法松說內心的解放,她做不到,她仍是在求救時期,她仍是心魔的囚犯。
露台下昏暗的街燈照出了絲絲細雨,突地她看見部計程車在大門嘎地停下,走出個高高的身影。
李頎?他終于來找她了?
再看,那人的走路和站立姿勢都不像李頎。她的幻想太過分了。
正在冷冷清清間,門鈴大大地吱吱響起來,嚇了她一跳。
到門口防盜孔一看,那人站得太近,看不見臉孔,只見到胸前的領帶。
“誰?”知音問。
“請問盛小姐在家嗎?”很久很久以前似曾听過,不久之前又似曾听過的男聲。
“請問誰找盛小姐?”樂知音在門內狐疑地問。
傳來爽朗雄壯的聲音:
“世華,是我,朗尼,不是打劫來的!”
她開了門,仰頭一望,正是那六英尺二英才的孫朗尼,如故地笑出一排整齊的白牙。
“朗尼,你不是在美國嗎?”她三十六小時前才收到他“改天聯絡”的傳真,怎么忽地人在眼前了。
“我剛下机,反正机場离這儿不遠,便干脆來看看你。”朗尼手中還提著公事包和一個小箱子,頭上身上都沾了微微雨水。
“在机場懶得打電話了,不如下机便來,反正不是沒吃過你的閉門羹。”朗尼自己找沙發坐下,神采飛揚,完全沒有旅人的倦態。
她惊歎朗尼的耐老,三十一歲的他几乎跟十年前的他一模一樣。
“朗尼,你不老的!”她邊說邊不自覺地摸了摸自己的臉孔。
“是嗎?我沒空照鏡子。”朗尼摸摸下巴:“十多小時沒刮胡子,下巴像個刷子一樣。”
“幸好我在家,不然……”
“世華,要是我今夜不來,明天一回辦公室,可能忙得忘掉給你打電話了。”
“朗尼,謝謝你來看我,只是太料不到了。”
“我一向沒什么教養的,不懂得應先做什么,只知道下机不來,便好多天都來不了。”
“朗尼,老同學,別客气,要喝點什么?”
“清水。”朗尼說。
“奶茶、咖啡,我都會弄。”
“清水便行。”
“朗尼,你的生活這么健康!”
“噢,我早睡早起,生活很簡單。”朗尼在燈下的笑容仍是充滿陽光的:“現在十一時多,過了我的睡覺時間啦。”
“怪不得你跟在學校時一模一樣,男人不老,真討厭。”
“世華。”朗尼細看著她:“你的樣子倒跟在校園時不同了。”
世華吃惊地退在燈光稍暗處:“我知道我老了。”
“不,不,我老是不懂得怎么跟女人說話。”朗尼帶點歉意:“你當然不會仍像十八歲……”
“孫朗尼,我禁止你再說話,我替你拿杯水去。”
“別禁止我說話。我不是說你老。是老了一點,不過,我的意思是,更好看了,不再像小女孩,有女人味道了。”
“我以前沒有女人味道么?”盛世華不曉得好气還好笑。
“以前沒把你看清楚。”朗尼說:“我那時不打算追階級比我高那些女生,沒能力,看什么。”
“那你又來挂號?”世華有點不甘心。
“挂號,呀,是,你提過兩次了,我不大自量吧?”
“神經病!你那時信心十足。”
“開玩笑的時候,當然信心十足。”朗尼仍有著大男孩似的調皮笑臉。
“開玩笑!”盛世華想不到這句令她記住有過孫朗尼這個人的話,原來是個玩笑。
又是另一個失望。
“現在我一樣不敢追你,當我說過的是開玩笑好了。”
盛世華憋著一肚子气,坐著作不了聲。
“不高興了?我應該說什么你才高興?”孫朗尼翻翻公事包:“我忘了去看女孩子應帶點禮物。”
“不用客气。”世華沒心情了。
“你不高興什么嘛!”孫朗尼說:“我沒依諾言在那天下午三時給你打長途電話,但是我今晚一下机便來看你,可以算做補償了吧?”
“補償你的時間表?孫朗尼,你無可救藥!”
“那么我應該怎么做?叫秘書訂束花給你?女人是不是喜歡收花的?”朗尼做生意精明,對女人卻似是一竅不通。
“你沒送過花給女孩子?”世華不大相信。
“要多少錢才能送束像樣的花都不知道。好像很貴吧?”朗尼在想价錢:“我只記得叫秘書送過公司開張的花籃和送殯的花圈,沒送過花給活著的女人。”
朗尼有他獨特的幽默,令世華惱完又笑,笑完卻捉摸不著他到底在想什么。
每個男人都說自己是簡單的人,除了程安邦之外。
在大學的時候,孫朗尼跟程安雄的交情不錯,她不曉得安雄有沒有跟朗尼提起過她。
多半沒有吧,安雄不是個愛找人說心事的人。
朗尼見過安雄的弟弟安邦嗎?她在朗尼的臉孔上,看不出蛛絲馬跡。
朗尼并不簡單的,她想。
朗尼在短短十多年內有這樣的成就,他是朝著目標邁進的。
朗尼的清水喝完了,欠身站起來:
“世華,我困了,走啦。總算看過你了。”
世華的寂寞,令她見到舊友如逢舊日,不愿意讓他走。他只不過坐下了十分鐘。
“困了?才十一時多。”世華不管他同意不同意,再替他倒杯清水:“外邊還有雨,待會再走吧,別一下机便淋濕了,近來大雨連綿,很多人感冒,你不想一下机便生病吧?”
“我沒那么嬌生慣養,淋不病的。”朗尼說:“除非你堅持借把舊傘給我。”
“你住哪儿?我送你回去好了。”世華想,能在車子里聊聊天也好,反正她還未有睡意。
朗尼搖頭擺手:
“你開車?我一時還不想死,我叫計程車好了。”
“我有了很多年駕駛執照。”世華嗔道:“不信給你看!”
“執照不用看,你撞死過多少人的紀錄我倒想看。”朗尼仍站著。
世華好气又好笑:
“我還想收你的花,沒打算撞死你。你得把性命留下,嘗嘗頭一次送花給活著的女人的滋味。”
“有什么滋味?收花的又不是我。”
“朗尼!”世華雙手叉著腰:“你不想送便別送了!”
朗尼看她雙手一叉,腰還是那么細,僅堪一握。
“想不到女人生過孩子腰還可以那么細。”朗尼從她的纖腰看到美腿:“還有,腿還那么好。”
孫朗尼真的不懂跟女人說話的。
“孫朗尼,你不肯哄女人的,是不是?”
“世華,時辰未到,未有這個需要。需要時,你做我的老師,你來教我。”朗尼終于再度坐下。
世華的心仍然憂郁,朗尼既這么說,便不像有打算追求她的意思了。
“我知道你懂的,你戀愛經驗丰富。”朗尼在思索著:“你那句什么‘瘦郎未老,何事傷心早’把阿祖弄得神魂癲倒。”
“孫朗尼,你全忘掉你的中文了?”世華嚷道:“是‘瘐郎未老’,不是瘦郎,那是納蘭性德的詞。”
“庚郎瘦郎,對我來說都是一樣,我不會解。”朗尼說:“都告訴你我是不解風情的了,將來娶不著老婆啦!”
“有見阿祖嗎?上周一他和太太上了我的節目。”世華說。
“沒見很久了,都十年啦。”朗尼回想:“他娶了誰?顯然不是你。難道施維亞复活?”
世華記得,朗尼是第一個把報紙連著夾報架跑到校園草地上告訴她施維亞的死訊的。
“對不起,我不應開施維亞的玩笑,阿祖好嗎?”
“很好。終于,他快樂了。”世華帶著自怜的心情向朗尼報導好消息。
“當年施維亞四處勾搭男生,阿祖受傷得像死了一樣。后來,你入學了,把他弄得活起來了,興奮得他,迫不及待的把那什么瘦郎未老給我看。”
“是‘瘐郎’,不是‘瘦郎’。”盛世華重申。
郎尼又笑出他的大板牙,他像頭六英尺二英寸的可愛大白兔儿:
“他那時,真是整個心向著你呢,忽地你又跟程安雄好了起來。阿祖真倒霉,沒人好想,惟有想施維亞了。”
“郎尼,我是不能代替施維亞在阿祖心中的位置的。”世華說。
“盛大小姐,別替自己的花心打圓場,你在校園拍過多少拖,我一一記得清楚。”
盛世華清算他:
“你,孫朗尼,是惟一沒跟我約會的男生。”
朗尼搖著頭:
“那時不敢,現在也不敢,你的男朋友大多了,我這輩子,只有一個女朋友。”
“呀,那混血儿,她怎么了?”世華約略記得。
“當時我們是同年,她急于嫁,我沒錢娶,那便不了了之。”朗尼似乎半點唏噓都沒有。
“她怎么了?”世華問。
“几年前我到美國開會,碰到了她。胖了三十磅,看上去比我要老十年。”朗尼說。
世華從他的話中察不出他的內心,朗尼是個把自己包藏得很緊密的人,世華的直覺如是。
世華腦海中漸漸浮現起那混血女孩的模樣,她本來就是丰滿的。
隨著臉孔的浮現,世華連跟她交談過的几句話都記起來了,還有她的名字丹娜。
她告訴朗尼:
“丹娜很愛你的。”
朗尼沒作聲。
世華看他的樣子,他絕對不打算作聲。
他亦沒再問世華和安雄离婚的事。
朗尼喝了口清水,挽起公事包:
“我會寄點書給你看,婦解的書。”
寄?他沒空再見她了?
上不上她的節目,他提都沒提。
“朗尼,有空來錄影嗎?”世華不得不提:“我知道你是大忙人,我們可以遷就你的時間。”
“世華,都說過沒什么好訪問的了,我只是個普通的、平凡的人。”
“朗尼,名單可不是我提出的,是電視台提出的。”
“他們翻電話本子亂抽的?不然怎會選中我?”
“你是客气還是不肯?”盛世華單刀直入。
“兩樣都不是。電視台節目關我什么事!”朗尼說:“有空請到我公司逛逛,讓我的秘書和同事們一睹樂知音的風采。我不是名人,你才是。”
“我但愿只做個家庭主婦,不做事業女性。”
“你命中注定要出名。在學校里,誰不認識盛世華?在香港,誰不認識樂知音!”郎尼似乎覺得她的成就比他大似的:“我不想拉著你的裙尾走路。”
盛世華知道他不會了解出名并非她需要的。至少暫時他不會明白。
“太多公子哥儿等著你訪問,那么他們便有机會結識你,約會你。”這是朗尼的理解。
世華雙臂抱在胸前,沒留意那令她的胸脯更為突出。
“倒過來做行不行?朗尼,你已經認識了我十几年,你不用借訪問的机會結識我,你亦不打算約會我,那么,到老同學的節目聊聊天,不是挺自在舒服嗎?”
燈下的她是誘人的,朗尼終于無法辯駁:“好了,好了,盛小姐,你這人是不肯放棄的。”
“你不也是嗎?”盛世華語意充滿贊許。
“我是迫不得已,沒你那么風流快活。我做的是苦工來的。”朗尼想起自己的疲倦。
“好好地擱起雙腿休息一會,我替你叫部計程車。”世華挪過一把椅子,把朗尼長長的腿擱在上面。
剛想撥電話叫車子,電話卻響了:
“小盛。”
李頎的聲音,世華渾身麻了一陣。
“啊……”
“我就在下面,車子泊好了,現在就上來。”
世華還沒來得及答話,李頎已收了線。
不到三十秒,門鈴便響了。
世華一開門,李頎便擁著她吻了雙頰。抬頭一看,雙眼正對著個雙腿舒舒服服地擱在世華椅子上的男人。
盛世華并不覺得尷尬,反正朗尼只是個老同學。
她給他們介紹了。
朗尼再不看電影,也無法不認得風靡了女性十年的天王巨星李頎。
朗尼跟李頎握過手,說了聲:“幸會。”便告辭了。
“朗尼,外邊仍有微微細雨,我還沒給你叫計程車,等等。”世華讓李頎自己坐下,挂電話召計程車。
“三分鐘,三六五○。”世華告訴朗尼。
“那我得下去了。晚安!”朗尼揚揚手便往大門走。
“別忙,在露台上看見車子到再下去也不遲,早下去干淋雨。”世華邊說邊去露台望了一陣:“計程車拐進來了。朗尼,什么時候錄影?”
“明儿給你電話。”朗尼說:“不曉得秘書給我安排了什么。晚安。”
才關上大門,李頎便一手摟著盛世華的纖腰,狠狠地吻著她的雙唇。
“約人上電視台要這么夜半三更的招呼?”李頎的妒意蓄在眼里。
“孫朗尼是我在加省理工的同學。”世華解釋。
“他蠻好看啊。”李頎雙眼怔怔看著朗尼坐過的沙發和擱過長腿的椅子。
“孫朗尼?他一向好看的。他自己不相信而已。”世華設法描繪他的性格。
“那你便努力令他相信了?”李頎妒意未消。
盛世華輕笑:
“他只相信他相信的,我無謂浪費口舌。”
“你的口舌,只屬于我。”李頎再度深深吻了她。
盛世華從他的怀抱中掙扎出來。
“而你的呢?屬于多少個女人?你曉得我找了你多少天?”
“對不起。我好几天沒睡了。”李頎攤在她的大沙發上。
“不吃飯,不跟任何人說話?念足這么些天對白?”世華心中有气。
“我站在你家門前讓傾盆大雨照頭淋上五、六、七、八個小時你不心疼,那家伙才讓那些微雨洒了几點你便心疼了?”
“人家剛下机便來看我,難道把人家赶出去淋雨嗎?”
“噢,原來連約都不用約,一下机便上你家!”李頎真的打翻醋壇了,加上又連日赶戲沒休息,更加敏感起來。
世華不曉得如何解說,孫朗尼的确是不宣而至的。要是解說前因后果,別說李頎累,她都累了。
她跑到睡房,把熨焦了的裙子拿出來:“李頎先生的痕跡。”
李頎認得那是她訪問他那天所穿的粉藍色裙子。
那個屬于他倆的粉藍,十六歲的盛世華那校服旗袍的粉藍。
“小盛,”李頎溫柔地把它放在腕上:“我知道的,你特別為我穿上這個顏色。”
世華好委屈。
“等你的電話,等得我坐立不安,一口气熨了整柜子衣服,偏就把這裙子熨焦了。”
“別把裙子丟掉!”李頎把她連裙子抱進睡房:“把裙子永遠挂著,留下一點點我在你的衣柜里。”
兩人滾在床上,世華枕在李頎的右胳膊彎上,世華側著身,一手搭著他的胸膛,一腿縮起來壓在他的大腿上面。
李頎輕歎著:
“小盛,小盛,你這樣儿,好像很小很小似的。”世華喜歡這樣摟著他,從十六歲到如今都一樣。
她仰首吻吻他的脖子,李頎實在太累了,在几個天使般的輕吻之后,不覺沉沉睡去。
盛世華動都不敢動,怕惊醒了他。
看他累成那樣子,她的怒气全化作一片柔情。
她享受讓他的長臂像娃娃般摟著,干脆和衣睡去了。
淫雨霏霏的天气,令清晨看上去不像翌日已至,灰灰的天,絲絲的雨,其間有种永恒。
盛世華睜開眼睛的時候,床頭小几上的時鐘長短針恰好筆直成一線,清晨六時,李頎仍是沉沉的睡著。
盛肚華開始感到渾身衣服的束縛,輕手輕腳的把一切脫掉了,拉上薄毛氈,蓋著自己赤裸的身軀和李頎。
和衣而睡的李頎迷糊中感到悶熱,頻頻掀掉氈子,終于讓一胸一背的汗腌醒了。
“好熱。”他半醒半不醒地喃喃地說。一轉身,左手触著軟綿綿涼滲滲的乳房,他熟悉的乳房。
半垂著他那雙深邃的眼睛,吻了世華雪白的額角,撫著妙滑不留手的皮膚:
“怎么你的身子這么涼?”
世華只顧依偎著他暖烘烘的身体。
李頎把衣服一件一件地扯了下來:“好舒服。很久沒睡得那么舒服了。”
“還早呢,你才睡了那么的六個小時,快給我多睡一會。”世華拿毛巾替他揩干了汗。
“唔,好舒服。”李頎把身体壓在她身上:“今天不起來了。”
他把它放在她体內,十年前的今天,今天前的十年,他的小盛仍是一樣的。
李頎對她的記憶,都是汗和雨。
“小盛,今天我們一同死去。”
“是的,今天我們一同死去,那我們便不再有憂慮了。誰說只有今生呢,只有今天,只有今天。”
盛世華又想起坐在車子里面,走那走不完的隧道。走不完,便向前退后,走和不走都一樣。此刻就是永遠,永遠就是此刻,沒有分別的。
“小盛,你累了。”李頎怜愛地疼著她。
“不,我今天不累。”
“小盛,我不是說今天,這些年來,你累了,休息些儿,在我怀中。”李頎緊緊地抱著她了,不忍告訴她下午兩點他便有個拍片通告。
他給了她一切,他要她無憂。
沒有肌膚相親的十年,似乎沒存在過,她是他的家。
雖然她真正的家破落了,但那令他覺得兩人間的距离和障礙都消失了。
不,是障礙消失了,他跟她從來沒有距离。
他甚至不介意她嫁過給程安雄。那只是一個名字,他從未見過他。
他相信小盛的孩子是他的,她從始至終都是他的。
盛世華此刻有寄他篱下的感覺,她不要再想了,她只要今天。
以她這樣聰穎的一個女子,怎會不知道李頎沒可能從今后直到永遠,什么都不用管,只顧著跟她在床上纏綿?
她覺得自己厚顏了。要是昨夜李頎不來,她也許會渴望孫朗尼跟她做同一樣的事,她寂寞得太久了。
李頎的出現,拯救了她。
李頎哪里猜得著她心內的潮汐?他只記得杜鵑花棚下那結著兩根小辮子的姑娘,一雙明淨的眸子帶著含苞待放的小嘴仰視著他。
“小盛,假如此刻你死了,你的第一次和最后一次都是我的,是不是!”
盛世華把他壓在身上的軀体抱得緊貼,一手圈著他的脖子,不讓他看見說謊者從眼角流到云鬢的淚。
她的第一次不是李頎的,那是安邦的,但李頎是個尋夢者,即使她說真話,他都不會相信。
為了完成他的夢,她只好讓他相信他想像中的真相。
假如有一天李頎不再愛她,她相信世上沒有比他更信任她、更不怀疑她對他的愛的人了。
在李頎的身軀下想起安邦,她感到罪過。然而在李頎的身軀下不念及安邦,她亦感到罪過。
“小盛,”李頎夢幻般地說:“想不到,今天是我們相識以來什么都不用顧忌的一天。”
盛世華雙眼一閉,眼淚濕了鬢角,流在李頎的指頭上。
李頎亦流淚了,他把臉孔貼在她的臉頰上:“今天我們都很快樂,太快樂了。”
“是。”盛世華勉強地應著。
“小盛,在我心中,你沒嫁過人,你仍是我貞洁的小女孩。”
“李頎,我不是。”
“你是。我看不見其他的男人。我會妒忌,但是一抱著你赤裸的軀体,我便知道我其實不用妒忌。”
盛世華轉了個身,俯伏在床上。
李頎按摩著她的背。
每看見她背脊中間那條深坑,他便意亂情迷。
“你連屁股都有兩個酒渦。”李頎兩根拇指按著她臀部對上兩個微微凹下去的漩渦。
盛世華的前面跟后面都一樣令他陶醉。
她享受著他強有力的按摩。
“李頎,你壯健多了。”她想起初相識時瘦弱無神的他。
盛世華轉過身來:
“別動,讓我看看你。”
李頎的骨架本來就大,如今壯實了,胸膛肩膊更見雄偉,腰卻收得結結實實的,只有肌肉,沒有松垂的脂肪。
隨著歲月的成長,他那上揚的雙眉更加飛揚,挺直的鼻子添了气勢,方方的下巴那道凹痕,湊成了個眉目如畫的臉孔,簡直像母親的好萊塢偶像格利·哥烈柏。
八分正气凜然,兩分邪气,确确實實的,不再是腳步飄浮的玉樹臨風哥儿。
李頎從來不怕人看的,他的一雙眼睛,從來不避人,永遠像只看著你一個。她明自為什么他那么受女影迷歡迎。
“李頎你不能死,你一死,不曉得有多少女影迷要殉情了。”
“我只要你一個為我而殉情。不,小盛,我怎舍得讓你為我而殉情呢?只要你肯為我而活下去,心里追思著我,此生我便無憾了。”
李頎的要求是那么的小,同時又是那么的大。
他永遠是她不胜負荷的。當一個人付給你太多時,你承擔得起嗎?世華問自己。
然而除了他,還有誰會給她那么多,年年歲歲,歲歲年年的永不言悔?
“吃午飯嗎?”世華問:“我去弄點簡單的。”
李頎一看時鐘,一時十五分了,他不想吃,他只想跟小盛多躺一會儿。
盛世華亦看了時鐘一眼,因為她瞥見李頎偷看過時鐘一眼之后,便馬上決定了不吃飯。
“別告訴我你要走了。”她說。
“我有個兩點鐘的通告。”
“來,”世華知音解語:“別拖著一身大汗去拍戲,洗個蓮蓬浴去。”
李頎把她攔腰一攬:“一塊儿去。”
浴罷,李頎匆匆刮了胡子,盛世華用庄生啤啤爽身粉把他弄得香香洁洁的,替他穿回衣服。
“一得空便找你,不許惱!”李頎把她扯進電梯,直吻她吻到電梯門在地下開了。
盛世華按著電梯門的開門鈕,目送他上了車子,有种妻子送丈夫上班的幸福感覺。
毛毛雨中,有個大男孩捧著個花籃進來,看見盛世華,顯然認得她:“樂小姐,這是送你的花。”
“謝謝,我自己拿上去便行。”她口袋里剛好有一百塊錢,順手掏了出來給大男孩作打賞。在電梯里她已急不及待地拆了信封:
“給世華,朗尼。”
花儿沾了細雨,更加嬌艷。朗尼果真是個守信人。
替花店送貨的大男孩滿心歡喜,他不但見到了這兩年來聲名大噪的電視名人樂知音,他還可以回去告訴朋友,他親眼見過不施脂粉的樂知音。
她本人比上鏡還漂亮,對他又那么和气,半點架子都沒有,何況,她還向他說謝謝,那么的親切有禮。
至于那一百塊錢打賞,他當然用得著,但什么都比不上她的和藹笑容。
他奇怪的是,為什么客人訂的不是名貴的蘭花,或者長梗玫瑰,而是閒人不屑一顧的雞冠花。
那是粗賤之物,怎么樂知音好像見到老朋友似的,珍而重之地把那花籃抱在怀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