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春之葬 第十二章 天涯同是傷淪落
剛看完程安邦在好萊塢主演的兩部片子,還有什麼傑作?
李頎支開了所有人,對程安邦說:「把這個給世華看好嗎?」
程安邦表示不介意,盛世華卻有點不安,低聲對李頎說:
「別叫我盛世華,沒人知道我的真名字的,叫我樂知音好了。」
李頎手裡拿著一盒錄影帶:
「現在沒有別人了,只有我們三個。三個相識的人要叫假名字?我告訴過你我不喜歡樂知音這名字,小盛。」
程安邦喚著她:
「我習慣叫你世華,小盛是李頎的專利。」
錄影帶開始播了,是一些李頎跟程安邦一塊兒站著的正面、七分臉和側臉的造型。有些鏡頭是兩人一塊兒坐著,或一塊兒跑步的。程安邦的五英尺九英寸站在六英尺高和肩膊更寬的李頎旁邊,變得很矮。
跟著又是同樣動作,但安邦看上去突然高了。
「什麼玩意兒?」盛世華問。
李頎道:
「這段錄影帶是我們的好萊塢大明星要求拍的,平常我們只拍造型照。」
「李頎比我高三英寸,加上他膊頭既寬且直,令他看上去更高而我更矮。」安邦解釋。
「我都不曉得高度跟演技有什麼關係!」李頎從來沒想過高度,他一向都是高的。
「很有關係的。」安邦說:「五英尺九英寸本來不算矮,但站在李頎旁邊我卻變了侏儒。」
安邦頑皮地測驗盛世華:
「你知道我怎麼變高了?」
「穿高跟鞋!」盛世華道:「要不要我借你一雙?」
安邦說:
「鞋子頂多鞋跟做厚半英寸,裡面再加半英寸,那我便變了五英尺十英寸。不過,仍是不夠的。」
李頎說:
「即使兩個高度相同的人站在一起,視覺上都要分高矮的。哪個肩頭長得高,哪個便看上去高點。安邦的肩頭有點斜,所以他在西裝上衣里加多了墊子,令肩膊看上去直些寬些,人便好像高了。」
「噢,原來如此!」世華不禁看看自己的肩膊。
「你夠高了,女孩子五英尺六七的,不許你再高了,不然便比我高。」安邦把她從頭看到腳:「你真的長高了些兒。」
盛世華告訴他:
「醫生說,女孩子早生育,生完第一胎後,有些人會高了整英寸的。我想我就是生孩子後高了。」
一提起孩子,李頎和安邦都顯得緊張,李頎以為孩子是他的,安邦知道孩子是他的。
盛世華後悔提起這件事。
「我很高興你們能夠合作。」
兩個男人面對自己心愛的女人,都沉默起來了。
「對不起,」安邦說:「人有三急,其中一急!洗手間在哪裡?」
李頎打著手勢:
「轉出門口左邊有一間,要是你不喜歡,可以到我睡房那一間。」
安邦讚嘆了一聲:
「這所房子是你的!」
李頎點了頭。
安邦出去了,盛世華有點感慨。以前李頎住天台僭建房間,夏天熱得像蒸籠。
她家的山頂大宅,人人稱羨。
如今,這背著山面著風光如畫的南灣豪宅是李頎的居所,她的家,卻因父親生意失敗而拱手讓人了。
感慨之餘,她為李頎而高興。
「你幹得真不錯,我為你而開心。」
李頎緊抱她深深吻了一下:
「閒話少說。」
盛世華想了想:
「為什麼瞞著我?你知道安邦何時到港,怪不得你在未開記者招待會前,迫不及待的跑上我家。」
李頎那雙深海似的眼凝視著她:
「你很清楚為什麼。」
「李頎,照顧安邦一下,到底他拍電影的經驗不及你豐富。」世華說。
李頎再吻她一下:
「你老記著他?」
世華道:
「這是我對你的讚美,別吃醋。」
李頎道:
「安邦挺會搶鏡頭的,台上無父子,誰不爭取表現自己最好的一面?」
這時安邦回來了:
「世華,跟我來,李頎的睡房蠻有意思的,你有三急中之一急沒有?」
世華會意,便說:
「有,你帶我去吧。」
李頎哪裡肯讓她跟安邦去:
「我順道帶你們看看房子,和到花園逛逛吧。」
李頎剛要跟他們走,電視房的電話卻響了,原來是製片找他。
安邦拉著世華一溜煙去了。
那寬敞的睡房蠻新的,似乎李頎才搬來不久。
安邦顧不得那麼多,急急地親了世華的臉頰一下。
世華面向房門,遙遙見到李頎正向睡房走過來,便推開了安邦,跑進了洗手間。
浴室很漂亮,大大的白色浴缸,嵌在半拱圓的窗下,從缸邊到天花,是一列半拱形的窗,主人一面洗澡一面可以欣賞窗外的青山翠谷,她真想在這兒洗個澡。
她其實不需去洗手間,但也只好按了按沖水掣,好讓李頎聽到。
從洗手間走出來,世華贊道:
「浴室的設計真好,既有戶內的安全,又有戶外樹木林蔭中的感覺。」
「你隨時可以來住。」李頎說:「還有幾個房間的浴室都是這樣的。」
安邦滿肚子不是味兒。
他仍然沒有什麼錢,從二十三歲到現在,只拍過兩部電影。
「我得回公司開會,小盛,開完會我來找你,今夜一道兒吃晚飯。」
李頎匆匆開了他的平治走了,臨出門吩咐司機把盛世華和程安邦送回家。
在車房裡,盛世華赫然見到部紅色的法拉利跑車。
安邦亦留意到,連連搖頭:
「怎麼我的情敵們都有部紅色的法拉利?王法松有一部,所以李頎發跡後要買一部,那麼當我手頭鬆動時,豈不是因為李頎有一部,我又得買一部?」
「別多事,我只有部本田小汽車而已。」世華說。
「你家從前的勞斯萊斯呢?」安邦問。
「不賣掉也養不起,牌費一年兩萬多塊,保險又兩萬多塊,請司機十萬塊一年,勞斯萊斯喝汽油跟吃XO干邑一樣,加一千塊錢汽油,走不了三天。」
盛世華說起來,沒什麼唏噓了,家道中落已多年,她不特別緬懷物質上的一切,令她擔心的,是父母的衰頹。
從前父母不是每晚被邀出去應酬,便是在家華堂夜宴,如今,父母住在小公寓里,深居簡出,父親的孤寂與健康尤其令她擔心。
兩人坐在李頎另一部簇新的平治560里,各懷心事,都沉默起來。
安邦只說了一句話,叫司機把他們送到喇沙利道十一號。
到了,安邦給了司機兩百塊打賞。
在電梯裡,安邦問世華:
「我是否出手太少?」
「夠了,夠了,別學暴發戶作風。」世華到底是世家女兒。
「我還未暴發呢。」安邦自嘲:「李頎跟我同年的,是不是?」
「差不多吧。」世華答。
安邦有說不出的不痛快。
李頎,十年前的窮小子,十年後,華屋名車,有名有利。
世華的感受亦有一番說不出的滋味。
李頎不再是在盛家大門一站五小時,連傭人都不讓他進去的可憐人了。
方才看他指點司機送客的氣派,不折不扣是個天之驕子的氣派。
她懷疑他是否還需要她。
進了那不大不小的客廳,安邦問:
「怎麼李頎不買部勞斯萊斯?」
「他不是喜歡勞斯萊斯那類人。」世華直覺地回答。
「我倒想有一部。」安邦說。
「要來幹嗎?」世華間。
安邦五根指頭輪流地敲著桌子:
「拿去賣了套現!」
「你還是那麼窮吧?」世華不清楚他的經濟情形。
「還未至於那麼窮,不過,坐食山崩。」安邦說:「你知道,我只不過是拿了兩部片的片酬。」
世華很想知道,在未拍電影的七八年間,他到底做過什麼工作。
安邦支吾以對。
「你跟安雄分開了,我都不知道。」安邦說:「安雄根本不跟母親和我來往。」
「他……他不寄錢給母親嗎?」世華從丈夫口中,極少聽見他說起家庭的事。
「安雄跟母親一向有心病。他覺得母親對他不好,疼我不疼他。」安邦懶懶地說:「也許他害怕寄了錢給我媽,我媽用來養我吧。」
「你有沒有養你媽?」世華問。
安邦又是支支吾吾:
「一起住,不分什麼誰養誰的!」
世華說:
「現在我養家。」
「怎麼不跟父母住,省點開支?」安邦問。
「跟他們住,日夜聽我媽數說我為什麼不嫁王法松,日夜看著我爹自嗟自怨?那樣我會瘋了。妹妹不嫁,弟弟又不娶,一屋子人擠著。」
「可憐的小寶寶。」安邦吻吻她的脖子:「那樣你的男朋友們都不可以上去聊天了。」
「我沒有男朋友。」世華感喟:「也許是,嗯,說不上來,沒心情。」
盛世華弄了兩杯咖啡,一杯給安邦,一杯給自己。
她呷著咖啡:
「怎麼說呢?苦嗎?我又不是很苦,月入四萬,很多人月入四千都養得活一家了。好嗎?我亦不算很好,徒得虛名。不上不下的,老覺得自己連訴苦的資格都沒有。」
「不是那麼糟糕吧?」安邦覺察到她雙眉未曾展過。
世華拿著咖啡碟子的手微抖:
「訴苦也講資格的,不是很苦便合訴苦的條件。」
安邦欣賞著她喝咖啡的儀態:
「始終是大家小姐,喝咖啡一定連杯連碟子拿起,不會只拿杯子。」
安邦有點心疼。這個嬌生慣養的小姐,如今兩袖清風,只餘下一身好教養。
「乾脆嫁給李頎吧,他什麼都有了,又是你第一個男朋友。」安邦道。
世華的咖啡杯砰的一聲掉在地上,黑黑的咖啡和杯碟砰片滿地都是。
「呀,對不起,安邦,我,我拿不緊。」世華道著歉。
安邦覺得她神經緊張,從內里抖出來的緊張。
「坐著別動,我替你收拾。」安邦跑進廚房,拿了抹布和一些舊報紙來收拾殘局。
世華不好意思坐著,安邦卻按著她:「你不習慣做這些事情的。讓我來吧。」
世華一手支著頭,她頭疼,她很累。
安邦一邊抹地板一邊說:
「我這七八年做了些什麼?抹地板、捧餐、到果園做摘草毒工人,什麼都做。」
「安雄知道嗎?你家又不是那麼窮。」世華道。
「得騙我媽說我要上班嘛。怎能坐在家裡?」安邦熟練地把垃圾掃好:「在加州摘草盪,初時多開心,一邊摘一邊吃,還有人工,挺開心。」
「草毒是長在樹上還是長在地上的?」世華跟所有在城市長大的人一樣,對野外所知有限得很。
安邦一蹲蹲在地上,扮作螃蟹似的:「長在地上。我就整天這麼螃蟹橫行。老天爺,一天下來,脊骨幾乎斷了,站都站不起來。以後別跟我提草毒。」
安邦說來好玩,世華卻了解他有說不出的苦衷。
「好了,摘了一天草莓,還要換回西裝,挽著公事包,騙母親說我下班了。」安邦輕笑:「這,就是你孩子的父親。」
世華一聽,禁不住跌坐在地上,緊緊把安邦抱著,哇的一聲哭了出來。
兩人都有同是天涯淪落之感。
「世華,我不想對你說謊,我就是這樣的一個人,我不能跟安雄比較。」
「世華,你得想清楚點,我還有一大段路程要掙扎,你不能再付出無條件的愛。」安邦呵護著她。
「安邦,你是個好演員,我絕對相信你將來會光芒萬丈。」
「你太樂觀了。」安邦心事重重:「上你的節目,我都說不出下一部好萊塢電影的名字,園為尚未有人請我。」
「胡說一部吧,山長水遠,誰知道。」世華和安邦坐在地上談話。
「怎麼我老是要說謊?」安邦牽住世華的手:「告訴我,為什麼我老是要說謊?」
「安邦,不傷害人的謊話,是保護自己的武器,在這憎人富貴厭人貧的社會裡是無可避免的了。」
「我明白,一旦說出了自己窘境,別人踩你還來不及。」
「那麼我們只好做個不傷人的說謊節目了。」安邦苦笑:「兩個真誠相對的人合演個說謊節目。」
世華感到跟他很親切,她不介意跟他苦樂與共,作為朋友,作為愛人,作為她孩子的父親。
安邦這麼多年來,一直沒法忘記盛世華,那個毫不猶豫便把貞操獻給他的女孩。
那樣他就當了孩子的父親了。
他們相聚的時刻,只不過是一個暑假的短暫時光,卻結了一生的骨肉緣。安邦都不曉得命運到底想他們怎樣。
他隱隱感到盛世華知道兩人在一起的時間不會長久,因為她有了安雄,她不忍傷害安雄,所以在她有限的時間內,把一切都先給了自己。
「世華,我應該謝你。你是個敢作敢為,敢於承擔一切的女子。」安邦緊緊握住她的手。
「安邦,你是天地間最仁慈的人,你對安雄太仁慈了。其實,你是不想他失去我。」盛世華回想那烈風暴雨之夜。
「我怎麼仁慈了?我料不到你會這麼的念著我。」安邦輕吻了她的手。
「要是你不告訴我安雄是性無能的,我便不一定選擇安雄而不選擇你。你令我憐憫他,而你自己卻帶著傷痕離去。」盛世華成熟了,她開始明白一切。
她也明白,安邦那麼做時,他亦是說不出理由的,他只是有個類似那樣的模糊感覺而已。
「我也不知道我做得對不對。」安邦跟世華面對面抱膝而說:「也許我錯了,如今,沒一個人快樂,安雄、你、我和我們的孩子。唉,程安邦,你到底做了些什麼了?」
世華把下巴支在膝蓋上。
「少年十五二十時,我們都以為自己很偉大,我偉大,你偉大,其實,我們應該聽從我們的心,一聽腦袋,便萬劫不復。」
然而,他希望有人能夠好好地照顧她。他自問沒這個能力,李頎亦沒有。這個女子,執著得不悔不忘任何一個她愛過的男人。
「嗯,世華,我改變主意了。」安邦把她埋在膝中的臉龐兒用雙手溫柔地捧出來。
安邦的手,永遠那麼溫柔,像天使的翅膀輕輕在她臉龐掃過。
「我希望有人照顧你。世華,你很強,但我擔心終有一天你會折斷。」安邦撫著她的臉:「找個經濟充裕的人,疼你愛護你的人,讓這頭自由小鳥有了個家,那這頭小鳥在裡面胡思亂想什麼都可以。」
盛世華馬上搖頭:
「你說的是個樊籠,並非一個家。我不需要五個孩子六條狗和三個司機。」
「沒人叫你要孩子。」安邦說:「我們有了小雄便夠了,安雄一定會對他好。別怪我這麼說,我們的孩子在安雄手中,比在我們手中幸福。我和你,都是太愛自由的靈魂。」
安邦說了一番話,心中有個奇怪的感覺——
「世華,如果你現在聽從你的心,你會選擇誰?」安邦問。
世華想了半天。
安邦說:
「不要想,一想便聽從腦袋了。」
世華伸手在空氣中摸索著,找尋著:
「我起碼得知道我的心丟掉在哪兒,才可以聽從它。人愈大,心便愈不曉得往哪兒去了,體內的那個,是人工心臟,不是我們天生的心。」
安邦一雙眼離不開美麗清艷而疲倦的盛世華,他觀察著:
「世華,你渾身都是心。你的心大得你的身體容不下,也不能有任何一個男人容得下,所以你永遠會感到孤獨,永遠傷痕累累的。愈大的心受傷的面積便愈多。」
「嗯,這比喻好像有點對,很新鮮。」世華怔怔地想。
安邦仿佛為天地而嘆息:
「世華,我們其實是陌生人,想想看,我們在一起的日子到底有多少天?」
「足夠我愛一個人而無悔。」盛世華毫不猶豫。
「問題是,你愛的男人大多了,弄得自己眼花繚亂。」安邦嘗試分析:「但你又不是花心,你只是心多。心多還是心大?我都說不上來。我只知你這人,情意深長,世上很少這樣的女子。」
盛世華一直對安邦有知己之感。李頎愛她,但他不了解她。安邦了解她,但她不肯定他是否願意一輩子接受她。
她把頭埋在膝里:
「我這輩子都是嫁不出去的了,乾脆抱獨身主義算了。」
安邦沒說什麼,只在發怔。
「我也許這輩子都獨身。不是沒有女人,但是獨身。」
安邦但願世華屬於他,但在他眼中,盛世華是個自由的靈魂,她永遠不會屬於誰的,他只能遙遙地愛她。
仿佛,在沒有神父或者牧師的主禮下,他們,曾做過夫妻。
跟她聊天,有如跟過去與未來的妻子聊天,卻總不屬於現在。
「你出嫁那天,我會很難過。」安邦想像那假設的情景。
世華更加受不了:
「安邦,你迎娶別人那天,我會非常難受,請你走得遠遠的,別讓我看見,別讓我知道,那麼我便仍能在夢中見到你,沒有妻子的你。」
「世華,我們到底是怎麼一回事?那麼親近,而又那麼陌生?」
安邦那詩意的嘴角,含著繚繞不絕的情意。他知道此生此世都會把她藏在心底。
盛世華忍不住解開了他襯衣前面的幾顆鈕扣,伸手撫摸著他的胸和他的背,櫻唇印上他的嘴唇。
安邦雙手握著她的手腕:「世華,不要這樣,我,我不懂得如何接受。」
安邦永遠不懂得如何接受她,愈是自己所愛的人,愈是恐怕走錯一步,便失去了她。
以他頑皮的個性,有什麼投懷送抱的女子不可以接受?但對盛世華,他始終有無限的尊重。
安邦沒有改變,盛世華記得很清楚,十八歲那年,頭一次她豁了出去,他也是拒絕她的。
世華雙腕讓他握著,她沒有掙扎。曾有過一雙手,在夢中握過她,但夢中的握,是只有畫面沒有感覺的,她只看見好大的一雙手,沒有臉孔的。
她從來不能肯定安邦是否真正愛她。
「安邦,別放開我的手腕,看你握到什麼時候?」世華的眼睛挑戰著他,要翻開他的心尋個答案。
「又想強姦我!」安邦用笑話掩藏他的心。
世華亦學會說笑了:
「我們是天地兩傻,孩子的父母居然做什麼都像做賊似的,不合法。」
安邦放開了她的雙腕:
「世華,我要了你一次,便不能自己,我會要第二次、第三次,到底我是男人,你別再挑逗我,我忍得很辛苦。」
「忍什麼?我不過撫撫你的背而已。」世華頑皮地再伸手探進他領口,安邦把她的手掏了出來。
「我滿意。」安邦說:「你仍是沒有經驗的,經驗豐富的女人,伸手撫摸男人的背,都知道會引來什麼效果。盛世華,你真的沒有過什麼男人。」
盛世華不曉得那該算是稱讚還是侮辱。她這輩子,要過她的男人只有李頎和程安邦。
安邦見她鼓著氣不作聲,便逗她:
「你還是小女孩來的,一害怕了,便只懂得跑回舊情人的懷抱。」
「什麼舊情人?」
「李頎和我。」安邦說:「別告訴我李頎沒上過你的床!」
「安邦,我的確害怕其他的男人。」
「世華,李頎待會便走上來了,你想怎樣?在發亂裙落時開門給他?主角一出場便叫我這配角退下?沒可能!」
「安邦,你不是配角。」
「當然不是!在電影里,在真實生活中,我都不是李頎的配角。」安邦既生自己的氣亦生李頎的氣:「告訴你,我一定演得比他好,我沒有選擇的餘地,我要生存!」
「那我叫他開完會別上來好了。安邦,我們十年不見,好像有很多話兒要跟你說。」
「笨蛋,你真是十年不變。」安邦捏捏她的腮兒:「這時才叫他別上來,再笨的人都知道我是在你這兒了,何況李頎?」
「李頎不是世上最聰明的人,他其實很單純,他並非複雜的人。」世華解釋著。「好哇,那麼我倆一同等他,讓他請我吃晚飯好了。」安邦說。
世華道:「說過的話要算數,到時可不許溜走。」
安邦笑道:「我沒打算走。」
黃昏,李頎上來了,世華開門,程安邦在沙發上正襟危坐。
李頎微微一愕,隨即大方地道:
「跟我和小盛一道兒去吃飯好嗎?」
安邦算了算口袋裡的錢:
「好,不過我要做東。」
李頎是個最怕繁文縟節的:
「無所謂,你做東便你做東。小盛,有汽水沒有?」
世華忙進廚房,打開冰箱看看,有七喜、可口可樂、橘子水,冷不防安邦跑了進來,把她扯在一角,親了一下。
「那四肢發達真是,老大不客氣便讓我請客!」安邦心有不甘地又親了世華一下。
世華低聲道:「早告訴你,他是個毫無心機的人了!」
安邦自己拿著罐七喜出來,把罐可口可樂像擲壘球似的擲往李頎:
「接著。」
李頎的手掌大,一伸右手便接住了,的確風度翩翩。
男人春風得意時,充滿了自信,一舉一動都是瀟洒的。
安邦覺得他比十年前還好看,沒有了那種落魄寒傖氣,如今,即使在毫不自覺的情形下,都有點氣派。
安邦知道李頎除了拍外景外,沒怎麼出過國,沒怎麼體驗過西方生活,論本地名氣,他不及他,但他是舶來品,暫時可用這個來支撐著信心,與李頎互相輝映。
李頎把汽水罐的抽蓋圈圈一抽,整罐汽水便像火山爆發似的噴了他一手一地的泡沫。
「噢,對不起,李頎,忘了告訴你汽水是搖不得的。」安邦肚子裡暗暗地笑。
李頎也在笑:
「不要緊,當開香擯好了。」
安邦當過酒保:
「香檳也是不能搖的,正統的開香檳方法,是用左右手大拇指慢慢的把栓子向上推,栓子推離瓶口了,輕輕地卜的一聲已經夠了。高手開香檳,不會泡沫四噴的。」
「你怎知道?」李頎問,隨即自解自答:「噢,你們留學生,當然知道的了。」
「不,是因為我當過酒保而已。」李頎這人實在太無所謂,安邦不忍心再戲弄他。
李頎亦不大理會濕了的袖子,隨手把袖管翻上去便算。
世華又得抹地板,李頎忙道:「小盛,讓我來,讓我來。」
安邦冷眼旁觀,李頎果然沒有架子,當著他面就蹲下去抹地。世華白了安邦一眼,安邦坐著動也不動,不發聲的做著口型和手勢:
「我要做好萊塢大明星狀!」
世華沒他好氣。
直到李頎把地板抹乾了,安邦才跑過去說:
「讓我來,讓我來!」
「別客氣,這布濕儒儒的,我拿回廚房好了。」
李頎幾個大步便拿著染滿可口可樂的抹地布走進廚房。
安邦也斜著眼,一手擦著下巴對世華說:
「我倒有幾分喜歡這傢伙。」
世華安慰地笑了。
這一刻,像在校園,男孩子們在她身邊轉來轉去。
世華很久沒這樣輕鬆過了。
李頎剛跑出來,電話響了,世華舉起右手背放在額上:
「希望不是編導找我!」
拿起了聽筒:
「餵?……噢,朗尼,什麼?……你的車子在哪兒……天橋?……機場?……接我?……我有朋友在家裡……」
李頎聽到了,向世華打了個手勢。
世華對聽筒說:「……朗尼,等等,別收線。」
跟著她按著話筒向李頎急急地說:「朗尼說不能上我的節目,他搭十時半夜機赴歐洲,說先接我去機場餐室談談。」
「就是那高個兒?」李頎說:「好啊,我們一起去。」
世華放開了掩著話筒的手對朗尼說:「我……嗯……安雄的弟弟在我家,李頎也在……」
安邦不曉得朗尼是何方神聖,但見李頎一片警戒神態,便不由自主地跟他站在同一陣線。
安邦對世華說:
「我做東,既是哥哥的朋友,我一道兒請好了。」
「餵……朗尼,你快到我家了,三分鐘……三分鐘車子在樓下?」她望著一齊點頭的李頎和安邦:「好……待會見,安雄的弟弟要請客……別客氣……好好,下來了。」
「孫朗尼是安邦哥哥安雄的同學,他的車子到了,下去吧。」世華匆匆搭上肩。
安邦邊走邊說:
「什麼高個兒?連李頎也叫高個兒的是什麼?電燈柱子?」
李頎有意無意地對安邦說:「你沒見過電子業雄獅孫朗尼嗎?幾天前我上來,半夜三更的,他就擱著腿坐在小盛的客廳里。」
「李頎,我警告你,不許製造敵意。」世華一下子要管兩個敵意騰騰的男人:
「朗尼是安雄的老同學,在學校里我們很熟的,安邦沒見過。」
「怎麼他一叫你便要去了?」李頎心有不甘。
「他這大忙人又趕著出國談生意了,本來答應了本周五九時來錄影,現在又不行了。」世華說:「我當然要抓著他,讓他內疚一下,無論如何也要抓他上我的節目。」
「下星期一播的應是他?」李頎問。
世華蹬了腳:「就是嘛,現在又不能來了,真氣人!」
安邦說:「樂知音小姐,假如你肯求求剛從好萊塢來那個,我替他頂上如何?」
世華如釋重負:「真笨,怎麼我沒想到!」
「人在眼前便想不到了。」程安邦說:「那麼我飛回好萊塢待你來三邀四請好了。」
兩男一女像三人幫似的走出門民朗尼的司機走出來替客人開門。
盛世華首先鑽進去,安邦跟著她坐在後面。李頎並不介意坐在司機旁邊,倒是司機受寵若驚,影帝李頎居然坐在他旁邊!
「朗尼,這是安邦,安雄的弟弟。」世華替他們介紹。
朗尼從沒見過安邦,亦不大看電影,他日夜忙於公事,對安邦可謂一無所知,驟眼看去,安邦和安雄兩兄弟長得很相似。
他不大清楚為什麼世華跟安雄離了婚,小叔子還像家人似的跟著前任嫂嫂。
李頎跟朗尼只淡淡地打了個招呼。
從喇沙利道到機場很近,四人並沒有談什麼。
到了機場,四人便到樓上的潮州飯店去。
還沒坐得定,己有影迷發現了李頎,跑過來請他簽名,有些還要拍照留念,李頎一一含笑答應了,到底這十年來,都習以為常了。
也有幾個認得程安邦的,請他簽名。安邦不大自在,十個影迷中頂多三個請他簽名。
朗尼對這些沒興趣,打開了些文件來看。
擾攘一番後,李頎叫經理過來,經理十分合作,叫夥計搬過屏風去隔開他們的桌子。
「李頎,你的忠實擁護者真多!」安邦說:「多得應接不暇。」
「很多人想請你簽名的,只是不熟,有點膽怯。」李頎都不意在這些了,他不想安邦覺得受冷落。
安邦說:「不要緊,他日你到了好萊塢,我簽名會比你忙。」
口頭上不認輸,安邦心裡卻實在感謝李頎給他的面子。
屏風擺好了,沒人再來騷擾了,孫朗尼才如夢初醒地把文件放回公事包。
「你們代我向影迷簽好名字了!」朗尼打趣著。
話剛說完,閃身進來了一個人,原來是朗尼的司機:「孫先生,你的登機證。1A號位,不吸菸區。」
朗尼接過登機證:「你去車子等,待會送這幾位回去。」
司機三個人都認得,站著似有所求,卻不敢開聲。
「你們三位就替阿王簽個名字吧!」朗尼說。
司機一次得到三個影視明星的簽名,心滿意足地回崗位去了。
「世華,你點菜吧。」安邦說。
「不用了,」朗尼略有倦意:「侍役懂得拿什麼來。」
經理過來跟朗尼耳語了兩句,朗尼愜意地點點頭,示意經理可以出去。
「我的司機太開心了,替我們結了帳。」朗尼笑出一排白牙,倦意中仍不失丰神俊朗。
安邦更加不安,三個男人之中,以他最沒有地位。
李頎好看是不用說的了,這什麼電子業雄獅居然相貌不俗。
盛世華仍發嬌嗔:
「朗尼,我不依,請我吃頓晚飯便溜掉,想不上我的電視節目?」
李頎和安邦相視,有同仇敵愾之感。
「我沒請你吃飯,我的司機請而已。」朗尼的低調幽默,令李頎和安邦都感到有點威脅性。
盛世華仿佛忘了他倆,只顧向朗尼撒嬌。
「我哪兒敢不上你的節目,恐怕觀眾對我沒興趣而已。」朗尼說。
李頎妒火難熬,便說:
「程安邦這周五可以錄影,是不是,安邦?」
「是,嫂子要我上,我哪兒敢不上。」安邦此刻與李頎同一陣線。
朗尼有點奇怪地問:
「我不曉得安雄的弟弟原來是電影明星。」
盛世華說:
「現在你知道了,但不等於你答應過我的事可以下做。」
「做,做,母雞一定送來。」朗尼在笑:「還有荷包蛋。」
李頎和安邦都不曉得他們在說什麼。
「朗尼,你幾時回來?」世華半個身轉了過朗尼那邊。
「下周三。」朗尼很清楚自己的時間表。
「你不用等日內瓦的電話了麼?」世華問。
朗尼帶著個勝利的微笑:
「他們今午掛電話來了,大致依我的條件,只需減半分價,一如我所料。」
「那你還去什麼歐洲!」世華繼續發嗔。
「另有事情要到另一家公司商量。」朗尼安慰她:「別惱,下星期三回來了向你報到,下周五錄影好嗎?」
「唔,一言為定,可不許再改了!」世華說。
「不敢再改了,我怕吃臭蛋!」朗尼與世華言笑晏晏,李頎和安邦不約而同地想:盛世華幾時跟這孫朗尼那麼親熱了?
兩個男人酸溜溜的,吃了頓沒趣的飯。
孫朗尼不大看電影,沒什麼跟李頎和安邦談的。
安邦既沒提起安雄,朗尼也就不好問什麼,雖然,他留意到李頎和安邦的微帶不悅神情,但他無法想得起李頎最近的電影是什麼,他根本不知道。他只看新聞和財經版,娛樂版從來沒空看。
十時十分了,朗尼欠身起來:
「你們三位慢用,我得上機了。」
「我們送你下去。」安邦明知李頎會不高興世華單獨送朗尼入閘。
朗尼忙搖手:
「不用了,不用了,你們三位那麼出名,我不想困在要求你們簽名的影迷中,弄到上不了機。再見!」
朗尼挽起了公事包走了,臨別對世華說:「下周三我晚上七時多到,一回來便給你電話。」
「我等你的電話。」世華說來頗認真。
朗尼轉出了屏風不久,經理又進來:「三位要什麼甜品?」
「不用了,結帳吧。」李頎沉了臉。
「李先生,孫先生早已付了帳。」經理說。
李頎掏出了張五百塊鈔票放下:
「這是給夥計的。」
經理連聲多謝。
「我倒想吃甜品呢。」安邦看著孫朗尼走了,最好把李頎也弄走。
「我不吃了,要吃你自己吃,我送小盛回家,你可以坐孫朗尼的車子。」李頎雙眼不耐煩地向盛世華一掃。
「安邦,我都吃不下甜品了,一塊兒走吧。」世華心想,總不能先跟李頎走,把安邦獨個兒留在機場飯店。
「好,不吃了,一塊兒走。」安邦站了起來:「我們還是坐孫朗尼的車子吧,李影帝,省得令那司機失望。」
李頎悶聲不響地,一行三人上了孫朗尼的車子。
這回李頎老實不客氣,跟盛世華一起坐在後面。
安邦沒有爭,坐在前面。
車子到了喇沙利道,三人一齊下了車。
盛世華望望安邦,再望望李頎,兩人都沒有離去的意思。
安邦的神情嚴肅起來:
「嫂子,哥哥有幾句話要我私下對你說,我只有今夜有時間說,明天我跟李頎要開工。」
盛世華有點左右為難:
「李頎,那是家事,我得跟安邦談。」
李頎沒作聲,上了自己的車子,晚安也不說便開車來了。
回到盛世華的小公寓,世華扔下皮包便罵安邦:
「你這說謊精,安雄幾時有話要你對我說了?」
安邦回敬道:
「你這說謊精,你幾時有家事得跟我談了?」
盛世華坐下:
「你有什麼要跟我說?」
安邦坐下,想了想,嘴角帶著嚴肅:
「世華,孫朗尼在追求你呢?」
「哪裡!他只知道工作、工作、工作,生意、生意、生意,女人在他腦袋裡,也許排到最尾。」
「一般女人是,但你不是。」安邦說:「男人賺錢為了什麼?到頭來還不是賺夠了便追求自己心儀的女人?男人心目中真正排第一的,其實都是女人。」
「你到底想說什麼。」
「世華,我看你還是嫁給孫朗尼吧。」安邦話中有點無奈。
「安邦,為什麼不叫我嫁李頎,倒叫我嫁孫朗尼了?」
「孫朗尼條件好,長相好,能幹,有錢,喜歡你,那應是你最佳的歸宿。」
「人家不是在追求我呢,老同學而已,別叫我自作多情。」
「孫朗尼是對你有意的,我是男人,當然明白男人的心理。相信我,他不是個急攻者,但他會慢慢來的。」
盛世華喜歡孫朗尼,但從沒有想過要嫁給他。她不曉得安邦是當真的還是在跟她開玩笑。不論是什麼,安邦等於說了不打算娶她,那令她有被棄的失敗感。
「安邦,你有了女朋友?」世華問。
「女朋友當然有,但不是你心裡想那種。我沒打算結婚。」安邦輕輕搖首:「盛世華,你是個很難娶的女人。」
「為什麼?」她問。
安邦聳聳肩:
「你並不想嫁李頎,告訴我為什麼?」
盛世華說不上來。李頎對她一往情深,但總是像欠了點什麼,她愛他,但不想嫁給他。
安邦說:
「讓我告訴你為什麼。李頎令你覺得負擔太重。他不是個在感情上獨立的人,你既怕他有別的女人,亦怕他沒有別的女人,把全副感情壓在你身上。盛世華,讓我告訴你,私底下,你只要李頎做你的情人,不是丈夫。」
安邦這番話,似乎把盛世華自己描繪不出的情意給描繪出來了。
「世華,別說話,我還沒說完。你不能老走回過去尋人。過去是不愉快的。孫朗尼能令你忘卻過去,給你個新的開始,你明白嗎?」安邦臉上一片摯誠真切。
「那麼你呢?安邦,你放得下我?」
安邦低首想了一會兒,低頭凝視著盛世華,她是那麼的嬌嫩,那麼的美麗,他不忍看她在人海中掙扎,他心疼她失去了溫室花朵的生活。
「世華,我還有好長一段路要走,目前,我只不過是寓身此世一塵沙,仍然渺小得很。你給過我的,已經太多了。每次想起,我都有一點點快樂,就是不放心你。」
盛世華炫然欲涕:
「安邦,我等你,我等也不可以嗎?」
安邦嘆了口氣,他自己也在等,等那不知何時才能生活穩定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