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春之葬 第十三章 林斷山明竹隱牆
程安邦太了解目前的處境了,要是他在香港電影圈不能佔一席高高的位置,要是荷里活不再找他拍戲,他便打回原形,做個一無是處的人,混在芸芸眾生中討生活。
他既有信心,又內心惶恐。
跟李頎合作是好機會,但演不過李頎便前途就止於此。
他知道李頎不會讓他。何止台上無父子?他們兩個都愛着同一個女人,他亦不會讓李頎。
他希望自己成功,他不想盛世華因為憐憫而許身於他。
「世華,你可以等,等到我娶了別人的一天。」安邦換上一副頑皮臉孔。
盛世華此刻是脆弱的,阿祖和法松早已成家,李頎亦沒說過要娶她。
愛!愛!愛!
他們都用不同的方式去愛她,但她仍像條泊不到岸的船,沒有人準備做她的岸。安邦的玩笑,令她接受不了。
「等你娶了別人?」世華心裏悶悶的。
安邦笑道:
「或者我等你等到你嫁了別人的時候吧。所以我得快快把你嫁出去,那麼我便不用等,可以娶個妻子去啦!」
「就是這樣?」世華沒有了幽默感。
安邦溫柔地在她臉上輕輕印了一下:
「就是這樣。」
世華失落地目送他走了。
安邦剛離開,李頎的電話便到了。
「安邦走了。」世華報告。
「有什麼家事?」李頎問。
「孩子的事。安雄不肯把兒子交給我撫養。」世華並沒說謊,那是事實。
「小盛,別急,孩子遲早要拿回來,那是我和你的骨肉。」李頎問:「下回給我看看孩子的照片。」
「沒有照片,我怕觸景生情,你還是不要看了。」世華把孩子的照片藏在睡房,但那只是孩子三歲時的照片,之後,她無法向安雄取。
「要是他知道孩子是你和我的,也許便不那麼疼愛了!我自己飽受了無父無母的痛苦,我不能讓我們的孩子受苦。」李頎堅信孩子是他的。
盛世華有口難言,無論如何她也不能告訴他孩子是安邦的。
「李頎,你怪我嗎?」盛世華每想起孩子便黯然神傷。
李頎聽得出她情緒不佳:
「安邦說了些什麼令你不高興?」
「他沒說什麼令我不高興,是我想念孩子而已。」
李頎還是不放心:
「我過來陪你聊一會兒。」
「別來了,早點睡吧,明兒大清早便開戲。」
「反正睡不着,我過來躺躺好了。」李頎說。
從南灣飛車到九龍是很長的一段路,李頎是個浪蕩慣的人,從不想及路遠不遠,他只知道想見盛世華。
世華仿佛找到了救生圈,安邦不肯留下令她怏怏不樂,他的若即若離更令她忐忑不安。
她老覺得對不起李頎,要是安邦今夜留下,她肯定不會讓李頎來。
她像在下樓梯,右手把了個空,便毫無選擇餘地的把着永遠在左邊的扶手了。
此夜她很驚惶,似乎所有人都離她遠去,她坐又不是站又不是,李頎的來臨拯救了她。
門一打開,她便抱着李頎。
李頎摟着她的腰直入睡房。
「什麼事?什麼事?」
「沒什麼,獨個兒住,有時會心緒不寧。」
李頎道:
「乾脆搬來南灣跟我住吧。」
世華搖頭:
「南灣那麼遠,我怎麼回廣播道上班?」
「你別再做電視了。」李頎道。
「那是搬去南灣跟你住的條件嗎?」世華問。
李頎躺在床上讓她枕着他的胳膊,很舒服地吁了口氣。
「我想你常常在我身邊。想想看,每次回家都有你在等着,那是我夢想了一生的事。」
李頎沒想過「結婚」這兩個字。
世華明白他的意思,那等於叫她從此隱居,不再見人。
「我不習慣做無名情婦的。」世華背轉了身。
「世華,讓我多奮鬥幾年,然後,我不演戲了,那時,我們結婚。」李頎說。
世華轉過身來,摟着他壯厚的胸膛:「我不相信未來。」
「小盛,我叫你相信的是我,不是未來。」
盛世華仍是搖頭:
「我高興時,你可以隨時來。我不高興時,我可以不見你。我為什麼要躲在南灣?百無聊賴的,不喜歡!」
李頎認真地道:
「我蓋那房子,心目中的女主人是你。設計那浴缸,亦是想起你那雪白滑嫩的美麗軀體。」
世華沒作聲,她不曉得她應不應該就那麼的跟了李頎。
「我也有條件,把我爸媽都接去住。」她有意無意的找個難題給李頎。
李頎臉色一沉:
「別找看不起我的人來跟我同住。錢,我可以放一筆進他們戶口,人可敬謝不敏了。」
世華絕對不肯接受這樣的條件。李頎潦倒時,不錯是遭過她父母白眼,如今父母潦倒了,李頎的錢等於是對他們的一種侮辱。她不忍傷害父母。
「李頎,待你真正有意結婚時再說。我不會搬進你家的。」
「為什麼不?我沒有其他愛人。」李頎坦白招供。
「你到底是變了一點點,不過,怪不得你,當時得令,迷倒萬千女影迷的第一小生,怎能在這個時候結婚呢?」盛世華感慨起來:「人在一無所有時反而做什麼都不用顧後果。」
李頎有點內疚:
我很佩服你,從十六歲到如今,都是天不怕地不怕的,我行我素,我願你早點做我的妻子,但現在我不敢娶你。
盛世華怎會不明白,但她要李頎自己講出來:
「為什麼不敢?」
李頎猶豫了一會:
「電影公司不希望我結婚,恐怕我失去年輕的女觀眾。你知道嗎?看電影看得最多的是十五到二十五歲的人。」
「我明白你是影迷偶像。」世華了解。
「我真的不敢娶你,怕你吃醋。電影往往有女主角,你知道我的電影,每每和女主角有親熱鏡頭。所以我想,多拍幾年戲,我都三十五六了,那時我便退休了,不拍電影了。」
「李頎娶樂知音。」世華說:「影迷會不歡迎嗎?我會配不上你嗎?」
「當然不會。」李頎忙道。
「我都有很多影迷的,」盛世華說:「他們會很高興我結婚!」
「小盛,別誤會了我自私或者什麼,我記掛了你十年,等了你十年,難道你等三兩年也不行?」世華心情不佳:
「三年後,也許我已經不在了。」
「小盛,你說什麼了?」
「李頎,千萬別誤會我在逼你結婚,我仍未想結婚。我怕?」
「怕?認識了我那麼久還怕?」
「是,我就是怕一場美好的記憶變成一場噩夢,像安雄和我。我對婚姻沒信心,但我又需要人愛我,李頎,我怎麼辦?」
「嫁給我。」李頎的聲音充滿男性魅力。他的聲音隨着他的走紅而愈來愈動聽。盛世華心神俱亂,自從安邦回來後,她實在渴望能圓十年前的舊夢。
然而安邦似乎沒這個意思。
種種不快的情緒加起來,她咬咬牙,嫁了也就算了。
「李頎,若要我嫁你,明天便去登記註冊。」
李頎一點都不詫異,盛世華決心做一件事時,誰都阻擋不了她。
這種性格沒有變過,改變了的是,她好像失去了自信,失去了安全感,那是她以前所不需要的。
「小盛,我是說幾年後。」李頎怕她誤會:「我並非說來哄你的,我的事業還未到巔峰。」
事業!事業!安邦這麼說,李頎亦這麼說!
盛世華再聽不下這些話了。
「事業永遠是男人最好的藉口,你以為我沒聽過嗎?一個這麼說、兩個這麼說、三個這麼說,你們男人沒有想像力的嗎?」
李頎開始解她的衣鈕,她一把撥開他的手。
「幹什麼嘛?」李頎再解她的衣鈕,盛世華一記耳刮子打過去。
李頎呆了一呆,關心地問:
「小盛,你怎麼了?有什麼不開心?你從未動手打過人的,你怎麼了?」
盛世華此刻只想自己一個人清靜一下:「李頎,你走吧,我不想再在你跟前出醜。」
李頎哪裏放心,硬拉着她出門,把她推進車子。
李頎一直把車子開到新界的環回公路,幾乎每三分鐘便望一望精神恍惚的盛世華。
她不習慣在一夜之內被三個男人拒絕。
先是朗尼不肯留港接受她的訪問,繼而安邦表示無意再續前緣,連李頎都推搪她自動提出的婚期。
車子開了整個鐘頭,李頎關切地問:「好了些吧?」
世華雙手掩着臉孔:
「我發什麼神經了?李頎,對不起,那是我這輩子頭一次動手打人呀,怎麼會是打了你呢?痛不痛啊?」
李頎好氣又好笑:
「當然不痛,你手軟腳軟的,打人怎會疼?別放在心上。」
世華很感謝李頎,他對她,一直只有關懷與寬容。
「要吃點什麼嗎?」李頎問。
世華搖搖頭。
李頎便無言地在環回公路上開着車子。
鳥兒開始叫了,天色漸漸從黑轉為灰白。
樹林過完了,可以看見前面的山。
「小盛,別太悲觀,你看,一旦沒有樹木遮擋,很遠的山我們都看得見。我真想畫幅畫。」
李頎把車泊在一旁,把盛世華叫了出來。讓她靠在樹幹,背後一列重重疊疊的遠山。
李頎用放在車子裏面的鉛筆,把劇本的最後一頁撕了下來作個速寫。
他是很快的,十分鐘不到,便畫好了。
一個頭髮微亂,裙子微皺,眼神散亂的女郎,倚在樹上,雙手緊緊地互握着,背後是由近至遠的山。
李頎寫道:
「林斷山明,李頎寫小盛像於晨曦」
盛世華一看畫中那失神的少婦,喉頭一酸。
「那跟杜鵑花棚下的十六歲女孩很不相像了,老了,沒機會了。」
「別說傻話,你才二十幾歲。」李頎安慰着她。
盛世華細看這速寫,感慨萬千:
「你是個不會說謊的畫家;你把憔悴的我畫得大逼真了。」
「憔悴不等於不美。小盛,畫畫,我用我的內心,演戲也如是。」李頎說:「五官完美並不是最美的,你明白嗎?」
「我不想憔悴的。」世華撥撥頭髮:「你看,一團糟!」
「你很美。」李頎就在樹下深深的吻了她。
世華身子一麻,背靠着樹滑坐在泥地上,李頎一直摟着她,身子隨着她而蹲下去,雙唇沒離過她的雙唇。
「世華,多演幾年戲,不愁衣食了,我們便可以遊山玩水,你做我的模特兒,我作畫去。」李頎眼中充滿愉悅。
「老用我做模特兒,太單調了。」世華苦澀之情未減。
「人,永遠不會是單調的。」李頎說。
「做人都十分單調。」世華道。
「不,你知道超現實派大師德里,他一生的模特兒都是他的妻子,十字架下的瑪莉·馬德蓮是他太太的臉孔,裸體像亦是她的身體,德里對妻子百畫不厭,我對你也如是。」
世華哪能告訴他,她對安邦的關注?安邦常常說笑,但她明白他心中的苦。
李頎的大手拖着她的小手,散步一會兒,一拐彎,前面有列竹,葉子青青的。
李頎細看,竹叢後面有堵牆:「小盛,看,隱在竹林後面的,有一堵牆,牆內也許有座隱蔽的別墅。」
盛世華在竹葉掩映間,也看見那堵白色的牆。她心裏在祝福安邦,總有一天,他會掙扎出了樹林,看見遠山,看到讓竹林遮蔽着的別墅,她幻想着跟他一起在別墅裏面,他扮猩猩爬高爬低,她笑,真正的快樂。
她和安邦從未有過一同生活的日子。
「小盛,」李頎在她背後輕喚:「別轉過身來,站定了,你想什麼都好,我要把這情景畫下來。」
李頎畫了片刻:「成了,你看看。」
速寫中是個女郎怯生生的疲累背影,微仰着頭,仿佛在憧憬着什麼。
世華看了,不禁讚嘆,李頎是個真正的藝術家,單憑她的背影,便表現出憧憬的情懷。
「竹隱牆,李頎寫小盛於晨曦竹林」
「都送給我吧!」盛世華想記住這個清晨。
「可以,這些情景已留在我腦海里。小盛,我記得你的一切一切。」
李頎牽着她的手上了車:
「心情好點了吧?」
世華倦倦的倚在他肩頭:「好多了,謝謝。回去吧,你今天早班拍戲。」
「不要緊,我不累,乾脆兜風兜到時間到了,送完你回家便開工去。」
世華卷着手中的兩幅速寫,懶惰情地笑道:「劇本最後兩頁讓你撕掉了,再畫下去,你便沒有劇本了。」
李頎一手握着方向盤,一手擁着她:「末尾兩頁是寫程安邦死了,我沒對白的,還要做表情。」
世華有個不祥的預兆:「怎麼搞的?安邦第一部回來拍的戲便要他死掉。」
李頎拍戲多年了,經驗豐富:「導演常愛改劇本,也許安邦不用死掉。我很少看末尾的幾場的,都是改得面目全非。」
世華道:「安邦說,假如剪接好了見不到他,定是他演得不好了。」
「你少擔心,他是個極好的演員。」李頎說。
「你真大方。」世華衷心地喜歡李頎的心胸廣闊。
李頎奇怪地問:「怎麼你這位前任小叔子跟你的感情仍然那麼好?我沒忘記他追過你的。」
「沒怎麼追,他幫他哥哥忙照顧着我而已。」
李頎回想,安邦頑皮之中有真性情的一面,他知道安邦是一直暗戀着嫂子的,雖然他沒有在他面前明顯地表現出來過。
「安邦是愛你的,小盛。我倒奇怪昨夜他沒乘機留在你家裏過夜。」
「他不會的。」世華這句話,令李頎想及很多個可能性,也許他和世華吵嘴了,也許世華說了些令他不願意呆下去的話。
「小盛,他知道我間中會來你家度宿的嗎?」李頎問。
「我想他是猜得到的,不過他沒說什麼。」世華不想提及安邦跟她的情感交纏。
開車久了,李頎雙膊往後舒展,挺了挺脊骨,他微倦時的樣子是動人的。他是愈成熟愈好看了。
「累了?」世華輕撫他的背。
「不累,上回拍戲扭傷了背肌,有點酸痛而已。」李頎望望她:「把椅背放平,你瞌睡一會兒,到了我把你叫醒好嗎?」
世華的確累了,一躺下便沉沉睡去,李頎憐愛無限地俯首吻她的前額。
到了喇沙利道,李頎把沉睡中的盛世華輕輕推醒,世華惺松地醒來,伸了個懶腰,胸脯在一伸懶腰時挺得向上,圓圓熟熟的奶子,令李頎心旌搖盪。
看看錶,沒時間了,但他有抑止不住的衝動:「小盛,讓我上去洗個蓮蓬浴。」
世華睡意未消,無可無不可地讓他扶着上去了。
一天內發生了太多的事,她微微有點發燒,迷迷糊糊的躺在床上,合上眼睛。
她隱約感到李頎在替她脫鞋子、襪子和裙子,然後她發覺他在她體內。
「啊!」她像貓兒般細吁一聲,很舒服很舒服地享受着李頎的奉獻。
「噢,我忍不住了,小盛,我……」李頎的身子抖了幾下,軟癱在她身上,一雙深深的眼睛閉上了,上揚的雙眉舒暢地睡在他那眉目如畫的臉上。
盛世華不忍推醒他,心軟地讓他睡了五分鐘又五分鐘。
床頭的電話響了,世華奇怪誰會那麼早掛電話給她。
「世華,我是安邦。整個片場都在找李頎,他有二十分鐘時間穿好衣服來,他已經遲到了。」
「你怎麼知道……」
「別多說話,叫他起來。」安邦收了線。
世華忙把李頎推醒:
「起來,你遲到了,都是我不好,整組人在等你。」
李頎還沒完全醒透:「誰掛電話來?」
「是安邦。」世華說:「除了他誰會猜到你在我這兒?」
李頎清醒過來,好生感激程安邦親自掛電話來,他大可以不叫他起來,讓他頭一天便遲到,讓娛樂記者們在守時不守時上頭大做文章。
「小盛,他……」
「還他什麼,快去吧!」世華催促着李頎,然而自己胃裏一悶,踉蹌地跑進浴室嘔吐起來。
「小盛,你病了。」李頎摸摸她的額,微微燙手:「要不要看醫生?」
世華讓他扶着躺回床上:「你快去吧,我沒氣力說話了。」
李頎找到了瓶阿司匹林,餵了她兩顆:「記住看醫生,一得空我便給你打電話。」
李頎匆匆出門去了,飛車到了片場,所有人都化好妝,包括程安邦在內。
「安邦,對不起,第一天便遲到,我不是故意的。」李頎道着歉。
安邦低聲道:「我沒告訴人你剛才在哪兒,你說在朋友家好了,你家傭人說過你不在。」
「安邦,請別誤會,」李頎低聲說:「小盛心情不好,我去陪她,我睡着了,她有點不舒服……」
安邦關心地問:「她怎麼了?」
「有點發燒,又吐,她獨個兒住,我真的不放心。」李頎說。
「要不要我去陪她住?那你應該放心了吧!」安邦說完,扮個鬼臉:「我現在入定去了,得投入角色,不阻礙你了。」
李頎根本心神恍惚,化好了妝更好了衣,仍是不在狀態。
安邦把他拉在一旁:「我們對對戲。別急,我等你,對到你投入角色為止。」
從導演到道具小工,今天的心情都有點興奮,興奮之中亦有緊張。
本地最紅的小生李頎跟荷里活回來的程安邦演對手戲,大家都好奇效果會怎樣。
各人看見他倆友善地在對戲,似乎不會有意氣問題發生。
導演任澄剛四十出頭,穿得像個嬉皮士,是出名的瘋狂導演,坐着站着躺着都想着拍戲,從二十八九歲起,他已被視為潛質無限的導演,而他的戲雖然未必每部賣座,但每部都有新意,創作力旺盛,大受好評。
任澄一拍起戲來,是不用吃飯睡覺和上廁所的,工作人員叫苦連天之餘,卻也每每為拍出的好效果而自豪。任澄是有他的一群忠實助手的,雖然他隨時改變主意。
請程安邦回港拍戲是他的提議,任澄的炯炯雙目注視着在對戲的程安邦和李頎,對副導演說:
「今天不拍第三場,反正佈景一樣,先拍尾場,程安邦死的那場。」
副導莫名其妙。
任澄說:「我有個奇怪的感覺。李頎和程安邦之間不曉得存在種什麼把他們連在一起的東西。趁着這種感覺還沒消失之前,我想先拍尾場。」
副導傳了消息,程安邦花了整夜揣摩的第三場,完全用不着。
李頎倒無所謂,對安邦說:「任澄常是這樣的,多拍幾天你便慣了。」
「怎麼第一天便要我死?」安邦道:「我還以為電影界是迷信的。」
「也許任澄怕你拍了一半跑掉,先拍了結局再算。」李頎道:「他是個很愛惜演員的導演,你得信任他。」
「我們都沒有對白的,我死,你哀悼。」程安邦說:「怎麼搞的,我都沒想過怎麼死法。」
化妝師催着他倆去改改妝,到服裝間替他們換衣服。
「日作夜,改燈光。」任澄蹭在清晨拍晚上。
李頎對安邦說:「不用急,打得燈來,怕要中午了!我們還有時間排一下。」
「美國不會這樣拍的。」安邦不習慣。
「香港是這樣拍的。」李頎答。
任澄蹭進了化妝間:
「你兩個不用排戲,我已看得出你們的情感交流,先忍着,什麼都別想,排熟了便油了,就位時再演。」
安邦忙翻着劇本:「喂,李頎,我沒將整個劇本記住,我跟你兩兄弟有什麼情仇?這回我真的死得不明不白了!」
李頎笑說:
「且聽他說,到時再算。劇本的最後兩頁根本讓我撕了,在紙背替小盛畫了兩個像。」
「好詩情畫意!你兩個摸黑去寫生?」安邦翻翻李頎擲在鏡子前面的劇本,果然沒有了最後那兩頁。
「畫是清晨畫的,昨夜小盛心情不好,陪她遊了整晚車河。」李頎摸摸下巴:
「我連鬍子都未刮便睡着了。」
安邦聽了,心裏不是味兒,李頎不但進出自如世華的家,還好像當她是妻子似的。
「你說了什麼令前任嫂子滿懷心事了?」李頎懶洋洋地說。
安邦強笑:
「說了幾個不好聽的笑話,讓她攆走了。」
「我還以為你捨不得走呢。」李頎擱起二郎腿。
安邦念着世華,他的確捨不得走,他記得她的失望神情。
「李頎,謝謝你安慰了她,我的笑話不管用。」
「安邦,我想要回孩子。」李頎道。
安邦百感交集,那是他的孩子,安雄無論如何都不會給回他的孩子。那是對他和世華的懲罰嗎?安雄可以饒恕妻子懷了另外一個男人的孩子,卻不會原諒妻子懷了自己弟弟的孩子。
那是什麼一回事了?十年前,大家都是那麼年輕,對與錯都是美麗的,人大了,便什麼都醜惡了。
他明白,世華離開安雄是因為抹不掉他的影子,他想像得到兄長的傷心和憤怒。
懲罰,那是懲罰。
他不能再傷害安雄了。
要回孩子和娶了世華,那會令安雄傷心上再加傷心,憤怒上再加憤怒,還有安雄那天生的缺陷,若他娶了世華,那簡直是要了安雄的命。
昨夜,他按捺得很痛苦,才能離開世華家,掉頭而去。
李頎見他半天不說話,隱約感到他們的家事有難言之隱,於是拍拍安邦的肩頭:「要回孩子的事我自己去辦。我明白,你怎能代我向你哥哥開口。」
「別傷害我哥哥!」安邦壓抑着衝動:「何況,這是工作的時候,不是談胡塗賬的時候。」
李頎讓程安邦搶白了兩句,望望安邦,心裏很多疑團。
場記來叫就位。
戲中的安邦,臨終是坐在搖椅上,一手握着李頎的手時,定睛看着李頎,說不出心裏所想說的話,呼出最後一口氣,手垂下來了,椅子在搖,李頎站着,凝視着搖啊搖的椅子,惆悵地站着,椅子在搖、搖、搖。
「CUTt!OK!」任澄喊着。
「不用TAKE,TWO,保險一下?」副導問。平日任澄最喜歡拍三幾十個TAKE。
任澄搖頭:「沒有再好的了,他們兩個,像認識了一輩子,像有愛恨交纏……嗯,那正是我剛才的感覺。」
任澄有解釋不到的奇異感覺。李頎永遠是好的,想不到程安邦真正是個一流演員,他的臨終表情,柔和而調皮的眼神,苦澀而帶溫柔的嘴角,他對哥哥不起,然而他又想保護哥哥,任澄沒見過這麼詩意的表情。
頑童與詩,那就是程安邦動人心弦之處。
李頎那雙著名的深邃眼睛,在那刻更加深邃,凝聚着火光淚光交織的惆悵。
「我相信我們手上有部好電影了。」任澄對李頎和程安邦說:「我捕捉到個感覺,太好了,唔,先頭的劇本得改一改,統一這種感覺。」
任澄像小孩子般跳了一跳,忙着叫人找編劇去了。
「暫停。編劇找到沒有?我得和編劇研究一下劇本去。你兩個別走!」
編劇趕到來,才聽了任澄幾句話,幾乎沒想上吊!
「老任,這等於叫我從頭寫過!」
任澄定着眼珠子盯着李頎和程安邦:「唔,是嗎?好啊!」
編劇完全不明白他想怎樣:「你叫我寫個激情火爆的故事,現在又要什麼詩意,豈不是每句都要重寫。」
「唔,詩,不止,不止,頑童與詩,你明白了?」任澄對編劇說。
「導演,你說得很含糊,你到底想要什麼?」編劇嚷着。
「含糊?我不是說得很清楚嗎?有什麼難明白的?」任澄已經不耐煩:「頑童與詩,改程安邦的部分,我要那種感覺!」
編劇望望李頎。
「李頎很好,」任澄說:「李頎,怎麼我看見火焰在你的淚光內閃着?還有嗎?」
「你要多少給你多少。」李頎自信地說:「今天還拍嗎?」
「不拍了,停一天,讓我們弄好劇本。」任澄已經心急地把劇本翻來翻去,對編劇指手畫腳了。
「安邦,我們走吧!」李頎示意。
兩人離開了拍攝現場。
安邦說:
「任澄要編劇的命!」
李頎道:
「任澄永遠改劇本的,也要我們的命。」
安邦頑皮地一笑:
「三十六着,走為上着。有順風車搭不搭?」
「公司有安排司機接送你。」李頎說。
「我知道。」安邦說:「但送去同一個地方就不必開兩部車子。」
李頎一心去找盛世華,反正她病他又累,抱着她一塊兒睡覺正好,當然不想程安邦跟着去。
安邦念着世華,到底是他令到她不開心,何況她病了,要是他不去看她,她會更難受。
「好,各坐各的車子,不過請讓我先到一步,問候了嫂子你再上去。」安邦哪管李頎信不信,總之先進去為上着。
李頎說:
「給你三分鐘。」
安邦說:
「你討得大便宜了,你給我三分鐘,我給你一整天!」
安邦溜了上車,又溜了下來,對李頎說:「等我一會兒,我漏了劇本在化妝間。」
「那劇本還要來幹什麼?」李頎說。
「只改我的不改你的,我得看清楚你那部分。」安邦匆匆跑進去,匆匆跟任澄說了幾句話,再匆匆向管茶水嬸嬸要了整盒沙糖,然後匆匆跑了出來,對坐在車子裏的李頎說;「幸好進去打了個轉兒,任導演有事找你,單改我不改你不行,他有話跟你說。別多疑,我等到你出來再叫司機開車。」
李頎只好進去找導演了。
安邦在李頎進去了之後,掀開他車子的油門,把整盒沙糖倒了進去,若無其事地倚在座駕旁邊等他。
李頎進去了大約十分鐘便出來了:「安邦,謝謝你,你的主意好,導演叫編劇把我的對白全部修改過。你這人倒合作,半點都不自私。」
安邦說:
「台上無父子,台下有兄弟嘛。」
李頎看着安邦上了電影公司的車子,便又開車。
不料車子走不了多久,便不曉得哪兒有故障,還有點怪怪的焦味,只好泊進沿途的加油站叫檢查。
汽油站的服務員半天摸不着頭腦:「機件沒壞,但這焦味怪怪的,李先生,我看你還是不開這部車子安全點。」
李頎無奈,只好放下車子,截了部計程車。
安邦到盛世華家按門鈴,站了半天,才見到盛世華白着臉孔來開門。
安邦摸摸她的前額,果然有點發燒:「看過醫生沒有?」
「沒有,」世華說:「小事而已,躺一天便好了,我有保服靈、阿司匹林、感冒丸,懶得出門看醫生。」
安邦看見飯桌上有碗冷了的即食麵,顯然盛世華弄好了卻吃不下。
回想她少女時代的嬌生慣養,司機傭人左右跟着侍候的,安邦不禁心酸。
「快進去躺着。」安邦一把抱起了她到床上。
「時候不多,李頎一會便上來,我會差他去叫醫生,香港的醫生我不熟,小時看我那個老醫生恐怕已經死了。」安邦一輪急口令。
「你們怎麼這麼早收工?」世華問。
「導演要改劇本,這些慢慢談。」
「你趕着走嗎?」世華臉上再度顯出失望。
「不,我趕着不走。」安邦的頑皮樣子又回來了:「為了搶先見見你,我在李頎車子的油門倒了一整盒沙糖進去,想來他目前正在拋錨。不過,別告訴他這個秘密。」
世華笑得嗆起來了:
「安邦,你就是死性不改,老愛惡作劇!」
安邦俯首吻吻她的小嘴:
「是嗎?為了吻吻你,我什麼都做得出來。」
世華微燙的雙手圈着他的脖子,眼淚流了下來。
「安邦,我以為你不在乎我了。安邦,這多年來,我是那麼的希望再見到你,再回到我們那搭在海角平台上的黃色小帳篷中。小雄,小雄的生命就是在那兒開始的。」
安邦把臉頰貼住她發燙的臉頰:「在我的心裏面,永遠只有你,世華,你記住了。」
世華老覺得有說不出的遺憾,他們只做過幾個小時的夫妻,她壓恨兒沒機會跟他一起生活過。
「安邦,當年我離開安雄……」
「我知道,世華,我知道,你在等待我,等我來找你。要不是我這回來了香港,見到你,我都不敢肯定。」
「安邦,別叫我嫁給別人!」世華泣道:「我說得出這句話,我已經完全沒有自尊心了!」
安邦嘆道:
「那麼安雄怎樣?」
世華揩了淚,亮晶晶的眸子正對着安邦:「世上有不會錯的人嗎?是的,我錯了,選擇嫁給安雄是我的錯,不是你的錯,我和安雄的婚姻,根本是不正常的。可笑的是,當年我以為自己很偉大。」
安邦亦冷笑起來:
「嘿嘿,我也以為自己很偉大,我們都為了錯誤的原因而偉大。」
「安邦,不要冷笑,我不喜歡你這樣。好吧,我們都錯了,我們的偉大反而給安雄帶來了不必要的痛苦。於是,我決定不偉大下去了,我離開了他,我已經將自己釘上了十字架。我不能面對自己,天天欺騙我的丈夫,天天想着你。」
安邦輕撫她的淚痕:
「你壓根兒沒跟我一起生活過,你怎知道你能跟我生活在一起?」
世華看見安邦眼中若隱若現的淚光:
「一個不敢愛不敢恨的人有什麼用?我盛世華這輩子都是敢愛敢恨的。」
安邦的嘴角泛起溫柔:
「我喜歡你這句活,雖然我不曉得你喜歡我什麼。我很沒用,是不是?」
「不,」盛世華堅決地搖頭:「我說愛你容易,你說愛我難。安邦,你是個太仁慈的人,你太尊重也太愛你的哥哥,那隻好讓我來說,安邦,我孩子父親,我愛你。」
安邦抱起了她的上半身,緊緊地擁着她:「讓我多掙幾個錢,然後我不演戲了,我們走到很遠很遠的地方,你做我的妻子,我做你的丈夫,過着簡樸的生活,就好像從這個世界消失了,沒有人知道我們在哪兒,那便再傷不着安雄。名利對我,實在不重要。世華,你能過着簡樸的生活嗎?」
世華的頭倚在他肩上:
「我們可以種草毒,到草毒成熟時,我們都像螃蟹般橫走着摘草毒,養一大群孩子,那時,我們還需要什麼呢?」
安邦勸慰着:
「別以為我不在乎你。我太在乎了,所以認為自己沒條件。給我幾年時間,讓我有能力安頓你的父母,安頓我們自己小小的天地。你病着,別想得太多。」
「好動人的一部戲!程安邦、盛世華,你們忘記了大門並沒有關牢,很不幸地,我一推,門便開了。」李頎高大的身影在睡房門框出現。
程安邦和盛世華都吃了一驚,兩人在忘情地傾訴中,居然不曉得他什麼時候進來了。
「別緊張,我並沒聽到很多,名利對你,程安邦,真的不重要嗎?我一進門,便聽見這句謊話!程安邦,你可以不拍這部電影,你可以馬上過簡樸的生活,種草毒去!」李頎冷冷他說。
這是盛世華認識李頎以來,首次聽到他的聲音這麼冷。
「你知道名利對我不重要,是有很大的理由的。」安邦機靈地試探着李頎究竟聽到了多少。
「對不起,我沒聽見,亦想不出有什麼理由!」李頎顯然很生氣。
程安邦和盛世華暗地吁了口氣,原來他真的只從名利那一句聽起,沒涉及安雄。
「程安邦,你出來!」李頎沉雄的聲音。
盛世華急了:「你們別打架!」
程安邦道:「為什麼我要出來?你可以進來!」
盛世華擔心他倆一旦爭執起來,戲便拍不成了,她盡了吃奶之力支持着自己:「你們兩個都在這兒好了,李頎,進來,我沒氣力跑到客廳,這張床,你也不陌生。是誰叫過我做秘密情人了?是誰要我多給他幾年時間了?你進來給我坐着!」
李頎不無內疚,暫忍着氣坐在床的另一邊,跟程安邦把盛世華夾在中間。
盛世華的臉燒得火燙:
「左三年,右三年,婆婆媽媽的男人都叫我等,等,等!你們兩個吃什麼醋?有種的馬上不顧一切跟我結婚去啊!」
程安邦說:
「結婚便結婚!」
李頎亦說:
「今天便結婚!」
盛世華冷笑了起來:
「倒是兩個大男人讓我逼婚了!你們兩個都給我滾!」
李頎頭一個呆了:「小盛,怎麼發那麼大的脾氣?」
安邦一時也不明白她一百八十度的轉變:「世華,冷靜點,你病了,累了,李頎,給她叫個醫生來吧!」
「我不要!你們兩個都走,快走!我一個人慣了,又不是第一天、第一年!」盛世華喊道:「你們兩個馬上給我走,未過了你們的左三年右三年不要來見我!」
盛世華轉身俯伏床上,用枕頭埋着自己的頭。
安邦拉拉李頎的袖子,示意一同走。
在電梯裏,李頎余忿未消:「你跑去哄她什麼?」
「我才跑過去她的床上那麼的坐過一下,對那張你並不陌生的床,你應該比我清楚吧?你又哄過她什麼了?」安邦反唇相譏。
李頎失神地搖搖頭:
「我不曉得小盛有什麼心事,昨夜說不到十句話,便讓她賞了我一記耳光。她這輩子都不打人的。」
「也許是你該打,不然為什麼要打你?」安邦道:「叫人帶個醫生來看看她是否正常。」
「我可以帶個醫生來,只怕她不肯開門!」李頎說。
「四肢發達。」安邦喚着李頎:「你以為我會讓她把自己鎖在門內?我把門內那條什麼十分不安全的安全鍵扯下來了,她丟在床頭几上的門匙我已偷掉了。」
安邦一一把門匙和安全鍵從口袋裏掏了出來。
李頎一看,馬上指着他:「那麼我的車子是你做的手腳了?」
「我的手腳不會說話,問你的車子去!」安邦堅持不認。
「不管你不認的,程安邦!」
「李頎,你的車子重要還是盛小姐重要?我們去找個醫生出診去,坐我的座駕吧!」安邦道:「你愛她我也愛她,你老兄在她床上纏綿,我只坐了一陣,這筆賬怎麼算?」
「小盛是我的。」李頎道。
「是誰的容後再論。我們這雙左三年右三年都沒用,高個兒下周三便回來了,我們都危危乎哉!」
「你說什麼?」李頎緊張起來。
「那電子業雄獅孫朗尼啊,可別忘了人家是獨身的,來個下周三,我們的左右三年便得讓路了,盛小姐想嫁呢!」安邦道:「嘿,說這話本想嚇嚇你,怎知卻連我自己都嚇着了!我們還有六天時間扭轉局面。」
安邦邊打趣着邊懸念着世華,他了解她的心態,但他不願意在李頎面前吐露自己的感情。
盛世華俯卧在床上,有股莫名的怒火,在她心中,愛情大於一切,她不同意李頎和安邦的說法,愈想便愈意興闌珊。
床頭電話響了,她伸手把電話抓了過來,準備把鈴聲掣按熄,怎知一拉之下,聽筒卻掉了下來,她聽見朗尼的聲音:「喂,喂,世華……」她把聽筒湊到耳邊:
「世華,我到了比利時,布魯塞爾。你昨夜睡得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