挪威的森林 第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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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星期過了一半,我的掌心被玻璃深深割傷了。因我沒察覺唱片櫃的玻璃隔扳裂開。大量出血,巴噠巴噠地滴到腳畔,地板染紅一片,連自己也嚇一大跳。店長拿了幾條毛巾過來,當繃帶替我用力里住,接看打電話查詢夜間也營業的急診醫院地點。這人沒啥本事,這時候處置起來倒很明快。幸好醫院就在附近,但在到達以前,毛巾已染紅了,溢出的血滴在柏油路上。人們慌忙讓路給我。看來他們以為我是跟人打架受的傷。我並不怎麼覺得痛,只是鮮血流值不停而已。
醫生無動於衷地拿掉血淋淋的毛巾,替我緊緊綁住手腕,止血消毒縫合傷口之後,叫我明天再來。回到唱片行,店長說我可以回家了,他代我上班。於是我搭巴士回宿舍。我先去永澤的房間。由於受傷的緣故,情緒興奮,很想找人說話,況且我覺得已很久沒見過他。
他在房裏看電視的西班牙語講座,邊看邊喝罐裝啤酒。見我綁着繃帶,問我怎麼啦。我說受了輕傷,並不礙事。他問要不要喝啤酒,我說不要。
「馬上就結束了,等一等。」永澤說,然後練習西班牙語發音。我自己煮開水,用茶色泡紅茶喝。西班牙女人在電視上朗讀例文:「這種豪雨史自豈是例。在巴塞隆拿有好幾座橋被沖走了。」永澤自己也念了一遍,然後說:的例文全是這樣,真是的。」
西班牙語講座結束後,永澤關掉電視,又從冰箱拿出另一罐啤酒來喝。
「我會打攪你嗎?」我問。
「打攪我?完全不會。我正覺得無聊哪。真的不要啤酒?」我說不要。
「對對對。上次的考試公佈啦。我合格了。」永澤說。
「外務省的考試?」
「對,正式地說,那是外務省鮑務員錄用考試,是不是很笨的名稱?」
「恭喜。」說看,我伸出左手與他相握。
「謝謝。」
「你當然會考上。」
「當然是當然了。」永澤笑說。「不過,肯定被錄用也是好事就是了。」
「進了外務省就要去外國嗎?」
「不,第一年要在國內進修,然後才會派去外國。」
我輟看紅茶,他津津有味噠喝啤酒。
「這個冰箱,如果你要,我搬出去之前送你。」永澤說。「你想要吧:有了冰箱,就有冷啤酒喝了。」
「如果可以的話,當然要了。但你不也需要硬?終歸你也是要出去住鮑寓的。」
「別說傻話了。如果離開這個地方,我會真個更大的冰箱過豪華生活。在這麼簡陋不堪的地方忍了四年,我再也不想看到這些用過的東西了。電視、熱水壺、收音機,你喜歡什麼都送你好了。」
「我無所謂。」我說。然後拿起桌上的西班牙語課本來看。「你開始學西班牙語了P.」
「嗯。語言多多益善,懂得愈多愈有用處,況且我生來就有語言天分。即使是法語,我靠自修就學得相當好了。就跟游戲一樣,只要懂得其中規則,其他就得心應手了。跟交女友一樣。」
「相當具反省的生存之道。」我調侃地說。
「對了,要不要一起去吃飯?」永澤說。
「又去漁獵女色?」
「非也。純吃飯哦。我、初美和你三個,到正正式式的餐聽聚餐去,慶祝我就業嘛。盡量到最貴的餐廳去好了,反正付錢的是老爸。」
「這種慶祝,不是應該由初美和你兩個去更好嗎?」
「有你在比較開心呀。我和初美都希望你在。」永澤說。
嗚呼。那不是跟木片、直子和我在一起時的情形一模一樣麼?
「吃完飯,我會去初美那裏過夜。我們三個一起吃餐飯吧!
「你們兩個認為那樣子方便,那就去吧。」我說。「不過,你打算怎麼處置初美的事?進修之後出國服務,大概好幾年都不回來了吧。初美怎辦?」
「那是初美的問題,不是我的問題。」
「我不太明白你的意思。」他把腳擱在桌上喝啤酒,然後打哈欠。
「總之,我不想跟任何人結婚,這件事我也對初美說清楚了。所以嘛,如果初美想跟別人結婚,我不阻止。如果她不結婚,要等我也可以。就是這個意思。」
「嗯哼。」我不由欽佩。
「你覺得我恨過分,對不?」
「對,你很過分。」
「這個世界,根本上就是不公平的。不是我造成的。從一開始就是如此。我從來沒有欺騙過初美。在某種意義上,我是很過分的人,我已事先告訴她,若是她不喜歡我那樣就分手。」
永澤喝完啤酒後,點了一根煙。
「你對人生從不感覺恐懼?」我問。
「吱,我可不是傻瓜哦。」永澤說。「當然我對人生也有感到恐懼的時候。那還用說。不過,我不把那個當前提條件。我會把自己的能力發揮到百分之百的地步。想要什麼就去爭取,不想要的就不爭取。我是這樣生存下去的。萬一不行。到了不行的地步再想過。我說這是個不公平的社會,反過來想:這也是個能夠發揮個人能力的社會。」
「好像挺自私的理論。」我說。
「不過,我並不是個守株待兔的人。我依照自己的方式一直在努力,比你努力十倍。」
「說的也是。」我承認。
「有時看遍這個世界後,真的令人厭煩。為何那些傢伙不努力呢?沒有努力又怎能光是抱怨這個世界不公平?」
我驚詫地注視永澤的臉。「在我看來,世人都在辛辛苦苦地努力工作啊。難道我的看法錯了?」
「那不叫努力,只是勞動而已。」永澤簡扼地說。「我所說的努力不是這樣。所謂的努力,應該要有主題,更要有目標。」
「你的意思是,像你決定就業了,在其他人還在發呆時,你已開始學西班牙語之類?」
「正是如此。到了春天,我就可以完全掌握西班牙語了。英語、德語、法語我都懂了,意大利語也差不多通了。你想這些苦不努力可以達到嗎?」
他在抽煙,我在想阿綠父親的事。阿綠父親大概做夢也沒想過要看電視學西班牙語吧:他也從未想過努力和勞動的不同在哪兒吧!的工作太忙,還必須跑到福島去把離家出走的女兒帶回來。
「吃飯的事,軌決定這個星期六,怎麼樣?」永澤說。
我說好。
永澤選了一間位於麻布后街的寧靜高級法國餐廳。永澤說出自己的名字後,我們被引到里頭的貴賓室。小房間的牆上,掛看十五幅版畫。初美還沒來之前,我和水澤一邊談論康拉德的小說一邊享用美味的葡萄酒。永澤穿的是看來挺貴的灰色西裝,我穿的是極普通的海藍色運動外套。
過了十五分鐘左右,初美來了。她很用心地化了妝,戴金耳環,穿深藍色的漂亮洋裝以及形狀高雅的紅色包頭鞋。當我稱贊它的裙子顏色好看時,她告訴我那叫
「午夜藍」。
「很不錯的地方。」初美說。
「老爸每次來東京都在這里吃飯。我以前陪他來過一次。我不太喜歡這種裝模作樣的菜式。」永澤說。
「偶爾吃吃有啥關系嘛。你說是不是?渡邊。」初美說。
「我老爸通常都帶女人一起來。」永澤說。「因他在東京有女人。」
「真的?」初美說。
我裝作沒聽見,喝葡萄酒。
終於侍應來了,我們點了菜。我們都選了小菜和湯,永澤的主菜是鴨,我和初美則叫驢魚。菜上得很慢,我們邊喝酒邊聊。起初永澤談起外交部考試的話題。他說幾乎所有的考生都是可以丟進很深的沼澤的垃圾,其中只有幾個像樣的。我問他,那個比例跟一般社會的比例比起來,孰高孰低?
「當然同樣了。」永澤露出理所當然的表情。「那個比例在那裏都一樣,固定不變。」
喝完葡萄酒,永澤再叫一瓶,又為自己另外叫了雙份的蘇格蘭威士忌。
然後初美又開始為我介紹女朋友的話題。這是初美和我之間的永恆話題。地想介紹一個「非常可愛的同社團低班女生」給我,而我總是躲來躲去。
「她真的是好女孩,人又漂亮,下次我會帶她來,你們聊一聊吧。你一定喜歡的。」
「不行。」我說。「我太窮了,配不上你們大學的女生。我沒錢,話又談不投機。」
「哎呀,沒有的事。她是個性情豪爽的好女孩,一點也不會裝腔作態。」
「渡邊,見一次有啥關系?」永澤說。「不一定要干那回事的。」
「那當然了。若是幹了就不得了啦。人家可是黃花大閨女哪:」初美說。
「就跟從前的你一樣。」永澤說。
「對,就像從前的我。」初美嫣然一笑。「不過,渡邊,這跟窮不窮沒啥相干呀。除了班上幾個非常擺架子的女孩以外,我們都很普通。中午在學校食堂吃二百五十圓的午餐」
「喂,初美。」我打岔。「我的學校食堂,午餐有A、B、c三種。A是一百一一十圓,B是一百圓,c是八十圓。我有時吃吃A餐,大家都瞪我白眼哪。有些人連c餐也吃不起,吃六十圓一碗的拉麵。我是這種等級的學校。你想我們會談得來嗎?」
初美哈哈大笑起來。「好便宜的午餐,我想吃吃看。不過,渡邊,你的人好,一定跟她談得來的。說不定她也喜歡一百二十圓的午餐呀。」
「怎會呢?」我笑看說。「誰也不會喜歡那種午餐的,不得已才吃它的。」
「但你不能一竹窩打翻一船人呀,渡邊。雖然那是相當有銅臭味的貴族學校,但也有不少女孩很認真地思考人生問題,活得很正經哦。不是每個都想跟坐跑車的男生交朋友的。」
「這個我當然知道。」我說。
「渡邊另外有意中人了。」永澤說。「關於她的事,這人絕口不提,守口如瓶,完全是個謎。」
「真的:」初美問我。
「真的。不過並非是謎。只是情形非常錯綜復雜,很難說明。」
「是否不道德之戀?吱,跟我商量看看嘛。」我喝酒敷衍過去。
「瞧,是不是守口如瓶?」永澤喝看第三杯威士忌說。「這人一日一決定不講就絕對不講的。」
「好遺憾。」初美把肉片切成小塊,用叉送進嘴裏。「如果那女孩和你發展順利的話,我們就可以雙雙約會了。」
「喝醉時也可以交換伴侶了。」永澤說。
「別亂講話嘛。」
「沒有亂講。渡邊也喜歡你的。」
「那是另外一回事吧:」初美平靜地說。「他不是那種人。他是個非常珍惜屬於自己東西的人。我知道的。所以我才想介紹女孩子給他。」
「可是,我和渡邊以前有過一次交換女伴的經歷哦。喂,你說是不是?」永澤說看,若無其事地喝光杯里的威士忌,再叫一杯。
初美放下刀又,用餐巾抹抹嘴。然後看看我的臉。「渡邊。你真的做過那種事?」
我不曉得應該怎麼回答,只好沉默不語。
「照實說嘛,不要緊的。」永澤說。我知道情形不妙了。永澤有時喝了酒就必會""得壞心眼。然而我知道,今晚他的壞心眼不是針對我,而是初美。於是更加坐立不安。
「我想知道那個故事。不是很有趣麼?」初美對我說。
「當時我喝醉了。」我說。
「沒關系嘛,我又不是責怪你。只是想知道事情經過而已。」
「我和水澤在澀谷的酒吧喝酒,認識了兩個結伴而來的女孩。好像是短期大學的女生。她們也醉得相當厲害,於是嘛,我們就到附近的酒店睡覺去了。我和水澤拿了兩個相連的房間。到了半夜.永澤來敵我的房門,說要交換女伴,於是我到他那房去,他到我這房來。」
「那兩個女孩沒生氣?」
「她們都醉了,對她們而言,跟誰上床都無所謂。」
「我這樣做自然有我的理由。」永澤說。
「怎樣的理由?」
「那兩個女孩的外表相差太遠了。一個美,一個丑,我覺得不公平嘛。因我要了那個漂亮的,豈非對不起渡邊?所以跟他交換了。是不是這樣?渡邊。」
「應該是吧。」我說。不過,說句真心話,我相當欣賞那個不美的女孩。她的談話風趣,性格善良。完事之後,我們在床上聊得很開心,永澤卻跑來說要交換伴侶。我問她好不好,她說:「好,假如你們想那樣做的話。」大概地以為我想跟那個漂亮的上床。
「愉快嗎?」初美問我。
「你指交換伴侶的事?」
「我指交換後的滋味。」
「沒什麼愉快可言。」我說。「只是干那回事罷了。那種方式跟女孩睡覺,實在談不上有什麼愉快。」
「那你為什麼那樣做?」
「是我邀他去的。」永澤說。
「我問的是渡邊。」初美堅決地說。「你為什麼那樣做?」
「有時我很想和女孩子上床。」我說。
「你若是有了意中人,怎麼不去找她做你要做的事?」初美想了一下才說。
「有許多復雜的內情。」
初美歎息。
就當這時,門開了,送菜來了。烤鴨送到永澤面前,驢魚擺在我和初美面前。盤子裏裝看蔬菜,澆上了調味醬料"招待員退下後,房裏叉只有我們三個人。永澤切開鴨肉。津津有味地吃吃肉,喝喝酒。我吃看菠菜。初美沒有碰面前的菜。
「渡邊,我不曉得你有什麼內情,但我覺得那種事不適合你,與你人格不相稱,你認為怎樣?」初美說。她的手擱在桌面,一直凝視我。
「是的。」我說。「我有時也這麼想。」
「那你為何還要做?」
「我有時需要溫暖。」我坦白地說。「若是沒有那種肌膚的溫暖感覺,我會覺得寂寞難堪。」
「歸納來說就是這樣。」永澤打岔。「雖然渡邊心中已有所受,但有苦衷不能和她上床。於是在別的地方處理性慾。這有什麼關系?理論上是正常的。你總不能叫他一直關在房裏手淫吧。」
「可是,假如你真的愛她,不是可以忍耐嗎?渡邊。」
「也許是吧:」我說,把澆上奶汁醬料的驢魚肉送到嘴裏。
「你無法理解男人的性慾是怎麼回事。」永澤對初美說。「就如我和你交往了三年,這段期間我和無數的女孩睡過,可是我對她們毫無印象,連長相名字都記不得了。每個都只睡一次。相遇、做愛、分手。僅此而已。這又有什麼不對?」
「我受不了的就是件這種傲慢。」初美平靜地說。「問題不在你和別的女人睡不睡覺的事。到目前為止。我從來沒有為你玩女人的事認真生過氣,對不?」
「那個不叫玩女人,純粹是逢場作戲而已。誰也不會受傷害。」永澤說。
「我受傷害了。」初美說。「難道只有我,你就不能滿足?」
永澤一時沉默地搖幌看威士忌酒杯。「並非不能滿足。那是完全不同層次的問題。在我裏面有某種東西渴求那樣做。若是那樣子傷害到你的話,我恨抱歉。然而絕不是因為只有你一個而不滿足的緣故。但我只能活在那種饑渴感之中。那就是我,有什麼法子?」
初美終於拿起刀叉來,開始吃驢魚。「但你起碼不應該把渡邊也拖下去呀。」
「我和渡邊有相似之處。」永澤說。「渡邊和我一樣,基本上只對自己的事感興趣。至於傲不傲慢,分別在此。我們只對自己的所思、所感以及如何行動感興趣。因而能夠把自己和別人分開來考慮事情。我欣賞渡邊的就是這點。但他本身對這點還不能完全識別,所以還會覺得彷徨和受傷。」
「哪裏有人不覺得彷徨和受傷?」初美說。「抑或你認為自己從來不彷徨也不受傷?」
「當然我也彷徨也受傷。不過,這些可藉看訓練而減輕。甚至老鼠也是,受過電擊就懂得選擇受傷機會較少的路來走。」
「可是,老鼠不會談戀愛呀。」
「老鼠不會談戀愛。」永澤重複一遍,然後看我。「了不起。希望來點配樂,交響樂團還加兩部豎琴」
「別開玩笑:我是認真的!」
「現在是吃飯時間。」永澤說。「而且渡邊也在。你想認真說話,不如找別的機會再說,比較合乎禮節。」
「我需要迴避一下嗎?」我說。
「請你留在這里,那樣比較好。」初美說。
「難得來了,不如吃點甜品才走。」永澤說。
「我無所謂。」我說。
然後我們繼續默然進食。我把驢魚吃光,初美留下一半。永澤早就把烤鴨吃完,又在喝威士忌了。
「驢魚相當不錯。」我說,誰也不答腔。就像把小石予去進深穴中一樣。
盤子收下了,送上檸檬果子露和意大利咖啡。永澤每樣吃一點點,就開始抽煙。初美根本不碰檸檬果子露。我帶看恫悵的心情吃完果子露,喝掉咖啡。初美望看自己那雙擱在桌面的手。那雙手就如她所穿戴的飾物一樣,看起來精緻而高貴。我想起直子和玲子的事。如今她們在做些什麼?也許直子正躺在沙發上看書,玲子正在用結他彈看「挪威的森林」。我產生強烈的思念,好想回到她們所在的那個小房間。到底我在這里幹什麼來看?
「我和渡邊相似之處,在於我們未曾想過希望別人了解自己。」永澤說。這是我們和別人不同的地方。別人都忙看讓周圍的人知道自己,但我不是這樣的人,渡邊也不是。因我認為別人不了解我也無所謂。我是我,別人是別人。」
「是這樣嗎?」初美問我。
「怎會呢?」我說。「我並不是那麼堅強的人。並不認為不被任何人了解都無所謂。我也有希望互相了解的對象。只是覺得除此以外的人縱使只對我有其程度的了解,那也莫可奈何而已。我放棄了。所以,我並不像永澤所說的那樣,不蔽了解地無所謂。」
「意思和我所講的差不多一樣嘛。」永澤拿起咖啡匙羹說。「真的是一樣的。只有晚吃的早餐說成早吃的午餐之類的不同而已。吃的內容相同,吃的時間丑v相同,只是叫法不同罷了。」
「永澤,你也認為不讓我了解地無所謂麼?」初美問。
「看來你還不太了解我的意思。一個人要到適當時期才能了解另一個人,不是那個人去希望對方了解他。」
「那麼,我希望某人好好了解我,難道不對嗎?譬如我希望你了解我。」
「你沒有不對。」永澤回答。「正經的人把這個稱作巒愛。若是你想了解我的話就是了。不過,我的思想系統和別人迥然不同哦。」
「你並沒有愛上我,是不?」
「所以我說,你對我的思想」
「管它什麼思想不思想的:」初美怒喊。我見到她大嚷。就是這絕無僅有的——
永澤按了一下桌旁的鈴。招待員拿看帳單進來"永澤把信用卡交給他。
「今天的事對不起,渡邊。」永澤說。「我要送初美回去,你一個人去快活吧!」
「我沒關系。菜很好。」我說。但誰也不答話"
招待員拿看信用卡回來,永澤確定款項後,用原子筆簽名,然後我們離開。出到店外,永澤出到馬路准備截住計程車,初美阻止了。
「謝謝。不過,今天我已經不想跟你在一起了,所以不必送找。多謝款待:」
「隨便。」永澤說。
「我要渡邊送我。」初美說。
「隨便。」永澤說。「不過,渡邊這個人和我差不多哦。雖然他親切又溫柔體貼,但他無法由衷地去愛任何人。他通常都很清醒做人,只是饑渴而已。這點我恨了解。」
我截住一部計程車,讓她先上去,然後告訴永澤,我會送她回去。
「對不起。」他向我道歉,然而看起來。他的腦中已經在想另外一件事了。
「到哪兒去?回去惠比壽嗎?」我問初美。因它的公寓在惠比壽。初美搖搖頭。
「那麼,找個地方喝一杯如何?」
「嗯。」她點點頭。
「到澀谷。」我對司機說。
初美盤超胳膊,閉起眼睛靠在座位的角落上。金色小耳環隨看車身的搖擺而發出閃光。她那身午夜籃的洋裝死如特別為配合車廂的黑暗而訂做似的。她那塗上淡色口紅的嘴唇形狀美好,就像自言自語似地不時移噱看。見到她的風姿時,我覺得我能了解永澤何以邀她作為特殊對象了。比她漂亮的女孩多的是,對於那種女孩,永澤要多少有多少。然而像初美這樣的女子,她有某種強烈震撼人心的氣質。那並不是她發出強大的力量來搖撼對方。她所發的力量極其微小,卻能引起對方的心發生共鳴。在計程車抵達澀谷之前,我一直注視她,然後不停地想,她在我心中引起的感情震撼到底是怎麼回事。可是,直到最後我都不知道。
我之所以想起那是什麼感情,乃是十二、三年以後的事。當時我為了訪問某位畫家而來到美國新墨西哥州的聖他非市,傍晚時走進附近的意大利燒餅店,一邊喝啤酒啃燒餅,一邊注視看美如奇跡的夕陽。整個世界都染紅了。從我的手到碟子桌子,觸目所見的一切都染紅了。就像把一杯特製的果汁從頭澆下來一般鮮艷的紅。在那樣震撼人心的暮色中,我突然想起初美。然後領悟到當時她帶給我的震撼到底是什麼。那是一種無法滿足,而且以後永遠不可能滿足的少年期的幢慢。很久以前,我把那樣純潔無垢的懂慌撇棄在某個地方,而我甚至想不起它曾經存在我心間。初美所震撼我的,乃是長期沈睡在我體內的「自己的一部分」。當我察覺時,我覺得有一種幾乎想放聲大哭的悲哀。初美實實在在是一位特殊的女性,應該有人竭盡所能救她一把才是。
然而,永澤和我都無法挽救她。初美就如我所認識的許多朋友一樣,到了人生的某個階段時,突然想起似地了斷自己的生命。她在永澤去了德國兩年後。嫁給另外一個男人,又在兩年後割腕自盡了。
把她的死通知我的當然是永澤了。他從波昂寫信給我。「初美的死,令我覺得有些什麼消失了,連我也認為是件痛苦難堪的事。」我把他的信撕碎上掉,從此不再寫信給他。
我們走進一間小酒吧,各自喝了幾杯酒。我和初美幾乎沒有開口說話。我和她就像進入倦怠期的夫婦一樣,相對無語地生看喝酒啃花生。不久店內擁擠起來。我們快定出外散散步。初美說要由她付帳,我說是我邀她來的而掏腰包。
出到外面時,夜間空氣變得寒冷起來。初美披上一件淺灰色的開襟毛衣,繼續無言地走在我旁邊。我把雙手插進褲袋裏,漫無目標地陪她在晚「怎會呢?無論我怎麼作風特殊都好,也不可能同一時間南下奈良北上青森的。我是分開去的,分兩趟。奈良是跟他去的,青森是我一個人隨便定是的。」
我喝了一口威士忌蘇打,替阿綠叨看的萬寶路用火柴點火。
「喪禮的事是不是很辛苦?」
「喪禮可輕松得很。我們習慣了嘛。只要穿上黑衣服,神色黯然坐在那裏,同田的人就會適當地處理一切了。那些叔叔伯伯和左鄰右舍都會做。隨意買酒來,吃吃壽司,安慰安慰.哭一哭,鬧一鬧,分分迸物,開心得很,軌跟野餐差不多。跟日日夜夜照顧病人的日子比起來,那真是野餐啊。雖然筋疲力竭,我和姐姐都沒掉眼淚哦。累透了,連眼淚也流不出來,真的,這樣一來,周圍的人又在背後說閒話了,說我們無情,連眼淚也不流。我們賭氣,就是不哭。如果要假哭也可以的,但是絕對不干。令人氣憤嘛。因為大家都期待我們哭,所以偏偏不哭。在這方面,我和姐姐十分相似,雖然性格大不相同。」
阿綠把手觸弄得當哪當螂饗,叫侍應過來,添多一杯湯科連斯和電大利果仁。
「喪禮結束,大家離開後,我們兩姊妹喝日本酒喝到天亮,大概喝了一升半。然後一個接一個地說那些傢伙壞話。那個是笨蛋、渾蛋、癩皮狗、豬、偽善者、強盜之煩,一直說個不停,說完就舒暢了!」
「大概是的。」
「然後喝醉就鑽進棉被蒙頭大睡。睡得好熟。盡避中途有電話來也置之不理,照睡不誤。睡醒之後,我們叫壽司來吃,接看商量好,決定暫時關門不做生意,各人去做自己喜歡的事。可不是?我們長期努力奮斗到現在,這樣做也無可厚非吧!姐姐和男朋友去舒服一下,我也准備跟他去旅行兩天好好干一場。」阿綠說完停了一會,然後輕輕搔看耳垂說:「對不起,我說得很粗俗。」
「沒關系,於是你們去了奈良?」
「對。我一直很喜歡奈良的。」
「然後拚命幹了?」
「一次也沒干。」她說了歎息。「來到酒店。剛剛放下皮箱,月經就突然來了。」
我禁不住笑起來。
「你笑什麼嘛。月經比預定的早到一星期。真想大哭一場。也許太緊張了。周期亂掉。他可怒氣沖沖的哪。他這人很容易生氣的。但有什麼法子?我也不想它來的呀。而且,我來那個的時候很不舒服,起初兩天什麼都不想動。所以呀,那段時期不要見我。」
「我會的,可是我怎樣才知道?」我問。
「那我在行經約兩三天內戴上紅帽子好了。這樣不就知道了麼?」阿綠笑起來。
「當我戴上紅帽子時,你在路上見到我也不要叫我,只要趕快溜掉就是了。」
「如果全世界的女人都這樣做就好了。」我說。「那麼你們在奈良做些什麼?」
「無奈只好到鹿園和鹿玩一玩,在附近散散步就回來了。真倒霉。我和他大吵一頓,自此沒見過面。然後我回東京閒逛了兩三天,想到這次要一個人痛痛快快地玩幾天,於是去了青森。我有朋友住在弘前,在她那兒過了兩晚,然後到下北和龍飛跑了一趟。那是很好的地方。我曾經寫過邪一帶的地圖解說。你有去過嗎?」
我說沒有。
「然後,」阿綠說看,輟一口湯科連斯,剝果仁殼。「當我一個人旅行時,我一直在想你的事。我在想。如果你現在在我身邊就好了。」
「為什麼?」
「為什麼?」阿綠茫然看看我。「你問為什麼是什麼意思?」
「即是件為何想起我的事。」
「因為喜歡你呀,還用說嗎?你想還有其他理由嗎?誰會想跟一個自己不喜歡的人在一起?」
「可是,你已經有情人了,沒有必要想我呀。」我慢慢喝看威士忌蘇打說。
「你是說,有了情人就不能想你了?」
「不,也不是這個意思」
「渡邊。」阿綠用食指指看我說。「先警告你,現在我心裏堆積了一個月的各種郁悶,非常非常不痛快。所以,請不要說得太過分。否則找曾在這里放聲大哭,一日一哭起來,我會哭一整晚,你受得了嗎?我可不在乎四周圍的眼光。像野獸一般嚎陶大哭。真的哦!」
我點點頭,不再說什麼。我叫了第二杯威士忌蘇打,吃看果仁。在雞尾酒搖混器搖晃的聲音、碰杯的聲音、從製冰機臼冰塊的聲音背後,莎拉沃恩正在唱看古老的情歌。
「自從內用衛生棉事件以後,我和他的感情開始惡化了。」阿綠說。
「內用衛生棉事件?」
「嗯。大概一個月前,我和他以及五六位朋友在一起喝酒,我談起我家附近的阿姨,有一次打噴嚷的當兒,衛生棉球跑出來的故事。是不是很好笑:」
「是。」我笑看同意。
「大家都當笑話接受了。但他非常生氣。說我不該講那種下流話。於是就這樣不歡而散。」
「嗯哼。」我說。
「他人不錯。就是在這方面有點小氣。」阿綠說。「例如我不是穿白色的內褲時,他就不高興了。你說是不是小氣?」
「唔,那是個人喜好問題。」我說。我也因那種類型的人會喜歡阿綠而暗自驚奇,但我決定不說出來。
「你呢?最近做了什麼?」
「沒什麼,跟以往一樣。」然後我想起我答應阿綠一邊想她一邊手淫的事。我用旁人聽不見的聲音把事情告訴了她。
阿綠臉色一亮,咄地弄響指頭。「怎樣?順不順利?」
「中途覺得難為情而停止了。」
「翹不起來?」
「嗯哼。」
「不行呀。」阿綠斜眼看看我說。「你不能覺得難為情呀。你不妨想些非常下流的事。我說可以就可以嘛。對,下次我打電話這樣說好了,喚……就是那裏……感覺到了……不行,我要……啊,不要這樣……之類的。你就一面聽一面弄吧:」
「宿舍的電話放在大堂,大家都要經過那裏進進出出的。」我說明。「假如我在那裏手淫的話,不被舍監打死才怪。」
「是嗎?那就為難了。」
「不為難。過些時候我自己再試試看好了。」
「加油哦。」
「嗯。」
「難道我這個人不夠性感?」
「不,問題不在這里。」我說。「怎麼說呢?那是立場問題吧!」
「我的背部是性感帶。如果用手指輕輕撫摸時,很有感覺。」
「我會留意的。」
「吱,現在就去看三級電影好不好?最新的性虐待影片。」阿綠說。
我和阿綠在鰻魚店吃了鰻魚,然後走進新宿一間生意蕭條的戲院。看了同時上映的三部成人電影。我買報紙來看。查到只有這間放映性虐待的。戲院有一股來歷不明的臭味。我們進去時,電影剛好開始。故事是說一名在公司做事的姐姐和念高中的妹妹被幾個男人捉住了,監禁在某處,被施淫虐來勒索。男人們表示要強奸她妹妹,威脅姐姐做出各種慘不忍睹的動作,不久姐姐完全變成被虐待枉。這些情景逐一看在妹妹眼前,不久妹妹的腦筋就不正常了。氣氛十分沈悶。而且動作千篇一律,看到一半我已覺得無聊乏味。
「如果我是妹妹,我才不會因此瘋掉哪。我會看得更投入。」阿綠對我說。
「大概是吧。」我說。
「說起那個妹妹,以一名高中處女來說,乳房是否黑了點?」
「的確。」
她很入神地看那些電影。令我深深佩服,像她那麼認真投入的地步,十分值回票價。然後,阿綠每逢一想到什麼就向我報告。
「吱吱吱,那樣做好『勁』,」「太過分了。二個人一起干,會壞掉的呀:「渡邊,我想和那個人玩玩看。」諸如此類,與其看電影,不如看她更為有趣。
休憩時間,我環視一下明亮的場內,好像只有阿綠一個女觀眾。坐在附近的年輕男學生見到阿綠,立刻換去很遠的位子。
「渡邊。」阿綠說。「看這種電影會挺起來嗎?」
「常有的事。」我說。「這種電影就是為這種目的而製作的。」
「即是當那種鏡頭出現時,所有在這里的人都是直挺挺地翹起來羅。二、四十根一起翹:想到這個場面,你覺不覺得有點不可思議?」
「說起來也是。」我說。
第二部是比較正經的電影,就因太正經,比第一部更無聊。口交性愛鏡頭很多,每當出現口交動作之際,跡跡喳喳的配音就在戲院里回響。聽到那種聲音時,我因自己能到這個奇妙的行星來生活而興起奇異的感動。
「是誰想到那種配音的呢?」我說。
「我最喜歡那種聲音了。」阿綠說。
也有陰莖在陰道里抽動的聲音。我以前一直沒留意到有那種聲音。男人哈哈聲喘息,女人呻吟看說「夠了」、「還要」之類老套的對白。傳來床舖吱吱作叫的聲音。這些鏡頭持續了好久。阿綠起初看得很投入,不久就膩了,說要出去。我們出到外面深呼吸。那是我第一次覺得新宿街頭的空氣非常清新。
「好開心。」阿綠說。「下次再去看。」
「無論看多少次,都是重複做同一件事而已。」我說。
「有什麼辦法?我們還不是一直重複在做同一件事。」
聽她這麼一說,不無道理。
然後我們又走進一間酒吧喝酒。我喝威士忌,阿綠喝了幾杯叫不出名字的雞尾酒。離開酒吧後,阿綠表示想爬樹。
「這附近沒有樹,而且你這樣東歪西倒的,怎能爬樹嘛。」我說。
「你總愛說些通情達理的話來使人掃興。我就是想醉才醉的呀,有什麼不好?喝醉也可以爬樹呀。我要爬到很高很高的樹頂上,像蟬一樣灑尿在大家頭頂上|,」
「你是不是想上廁所?」
「是!」
我把阿綠帶到新宿車站的收費廁所去,付了錢叫她進去,然後到小賣店買了一份晚報,一邊看一邊等地。可是阿綠一直不出來。過了十五分鐘,我挖心她有事。正想進去看看時,她終於出來了。臉色蒼白了許多。
「對不起。我坐看坐看,不知不覺睡看了。」阿綠說。
「感覺怎樣:」我替她穿上大衣問。
「不太舒服。」
「我送你回家。」我說。「回家洗個澡睡個覺就好了。你太累啦。」
「我不回家。現在回去一個人也沒有,我也不想在那個地方一個人睡覺。」
「嗚呼。」我說。「那你想怎麼樣?」
「到附近的愛情酒店去,我和你兩個相擁而睡。一直睡到天亮。天亮以後在附近吃早餐,然後一起去學校。」
「你是從一開始就想這樣做才叫我出來的嗎?」
「當然了。」
「你不應該約我,只要約你的地出來不就行了?無論怎樣,那樣做才正常呀。情人就是為此而存在的。」
「可是我想和你在一起嘛。」
「我不能這樣做。」我堅決地說。「第一,我必須在十二點以前回到宿舍。否則等於擅自外宿。以前我做過一次,搞得很麻煩。第二,我如果跟女孩子睡在一起,自然想干那回事,我不喜歡忍受那種苦悶,說不定真的硬來哦。」
「你會把我綁住,從後面進攻?」
「喂,我可不是開玩笑的。」
「可是,我真的好寂寞,非常非常寂寞。我也知道對你不起。我什麼也沒給你,只是向你提出種種要求。隨意胡言亂語,把你呼來喚去的。但是能夠讓我這樣做的只有你啊。過去二十年的人生,從來沒有機會講一句任性的話。爸爸媽媽完全不理睬我,我的他也不是那種類型的人。我一說任性的話,他就生氣了。然後就吵架了。所以我只有……」